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五 瑪格特和烏爾蘇拉</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五 瑪格特和烏爾蘇拉</h3><br /><br />  第四天,占星家離開山谷上那座破舊的塔,而到我們這裡來。我自忖:他一定已經聽到這個消息了。他私下裡找我們談話。我們把所有能夠說的,全都告訴他;因為我們十二萬分的怕他。他坐在那兒,獨自研究了一會兒,然後他就問道:<br /><br />  「你是說多少達克特?」<br /><br />  「一千一百零七個,先生。」<br /><br />  他自言自語似地說:「這是很奇怪的。是呀!很是奇怪。好怪的巧合。」然後他開始發問,打破沙鍋問到底。我們一一回答。後來他說:「一千一百再加上六個達克特;這真是一筆大數目。」<br /><br />  「七個,」西皮說,矯正他。<br /><br />  「噢,七個,是嗎?當然多一個達克特或少一個,並沒有多大關係。但你剛說過是一千一百零六個。」<br /><br />  假如我們說他錯,那是很不安全的。但我們知道他的確是錯的。尼古拉說:「我們為這個錯誤請你原諒。但我們的意思是指七個。」<br /><br />  「噢,沒關係。小孩子,只是我注意到這個矛盾。已經過了好幾天了,當然無法要求你們記得很正確。假如沒有特別的事故來加深你們的記性,一個人是難免把數目記錯的。」<br /><br />  「但是有一件事故呀!先生。」西皮急切地說。<br /><br />  「是那一件?我的孩子。」占星家問道,無所謂地。<br /><br />  「最先,我們每一個人都輪流著,把那些錢幣一堆又一堆地數,結果每一個人數的都是一樣,是一千一百又六個。但是在數的時候,我為了好玩,把一個錢幣偷偷地拿掉。後來我又偷偷地把它放回去,說:『我想我們弄錯了。有一千一百又七個。讓我們再數一遍。』我們再數一遍;結果當然我是對的。他們都感到很吃驚。然後我就告訴他們,那是怎麼一回事。」<br /><br />  占星家問我們是不是這樣一回事;我們都說:是的。<br /><br />  「事情是很明朗了。」他說:「現在我曉得誰是小偷。孩子們,那筆錢是偷來的。」然後他就走開了;我們留在那兒,感到十分困擾;而且對他的用意莫名其妙。約莫一個小時左右,我們就明瞭了;那時整個村莊的人都曉得,彼得教父因偷竊占星家的一大筆錢,而遭逮捕。每一個人的舌頭放鬆了,都在談著這件事。許多人說這一定是誤會;因為從彼得教父的性格來看,他是絕不會做這樣一件事的。但其他的人卻搖搖頭,說:窮困會驅使一個受苦的人去做任何事。但有一件事是大家意見一致的,就是所有的人都同意:彼得教父所說的那一套,金錢怎樣落到他的手上,那簡直令人無法相信。──光從外表來看,已是那麼不可能。他們說,假如那一筆錢以那一種方式,跑到占星家的手上,那還有可能。但它們那樣子飛到彼得教父的手上,簡直是很荒謬的。現在我們的品德也遭到非難。我們是彼得教父僅有的見證人。到底他可能付多少錢,使我們支持他那荒誕不經的神話?我們懇求他們相信,我們所說的都是實話,但人們卻自由地、率直地嘲笑我們。我們的父母更是嚴厲。我們的父親說,我們已經使家庭蒙羞;他們還要求我們洗淨說謊的罪過──當我們繼續對他們說,我們所說的都是實話的時候。我們的母親對我們大聲斥責,懇求我們把賄賂退還,並回復我們誠實的令名,使我們的家族免於蒙羞;並且還要誠懇地懺悔。最後我們不堪這些煩擾與折磨,真想把撒旦以及所有整個事情,通通都講出來。──可是,沒有用,什麼也講不出來。我們整天都在期望著撒旦會來到,幫助我們脫離困境。可是卻毫無他的信息。<br /><br />  在占星家與我們談話後一小時,彼得教父就被關進監牢裡;金錢被查封,而置於執法官員的手中。金錢放進一個袋中,所羅門.依沙克說,自從他算過它以後,他就沒有再碰它。他宣誓,那筆錢是原封不動的。全部的數目是一千一百零七個達克特。彼得教父請求由教會法庭來審判。但我們的另一個教父阿多爾夫卻說:對於一個已經停職的教父,教會法庭並無管轄權。主教竟然支持他。事情是決定了,此一案件由民事法庭審理。很快就會開庭審訊了。威廉.馬德林將是彼得的辯護人。他當然會竭盡所能地幫助他。但他私下裡告訴我們:在他這一方的論點是很脆弱的,而在控方則是強而有力、滿懷偏見的。因此使得辯方很不利。<br /><br />  瑪格特新獲的快樂,很快的就宣告死亡。沒有朋友來安慰她,一張沒有具名的字條通知她,撤回對她參加舞會的邀請。再也不會有人請她教授課程了。以後她憑什麼過活呢?她還可以留住在自己的房子裡,因為抵押的借款業已償還──雖然目前那筆錢是在政府的占有中,而不是在可憐的所羅門.依沙克的手裡。老烏爾蘇拉,她是廚子、女僕、管家、洗衣婦,對彼得教父來說,她是什麼都管的助手,而且是瑪格特幼時的奶媽;她說:上帝會幫忙的。她會那樣子說,實在是基於習慣,因為她是善良的基督徒。她的意思是:假如她能夠找到一個途徑的話,她要幫忙供給食物,並把事情探查一個水落石出。<br /><br />  我們孩子們想去探望瑪格特,並對她表示友善。但我們的父母卻怕得罪這個社會,因此不讓我們去。占星家正到處挑唆人們對彼得教父的敵意,說:彼得是一個墮落的竊賊,從他那兒偷了一千一百零七個達克特。他說,從這一件事實,他曉得彼得是一個賊;因為那剛好是他丟掉的數目,而彼得教父假裝是「撿到」的。<br /><br />  在大禍臨頭後的第四天下午,老邁的烏爾蘇拉在我們家出現,請我們給她一些洗滌物,並乞求我的母親為她保守祕密,以維持瑪格特的自尊心。假如讓瑪格特知道這件事,她會阻止她的計畫。而現在瑪格特沒有東西吃,身體越來越虛弱。烏爾蘇拉自己已顯得弱不禁風;她吃的食物是人家供給她,像供給一個餓壞的人的食物。但她又不能把任何東西帶回家,因為瑪格特不吃救濟物。她把一些衣服拿到溪邊去洗。我們從窗口可以看出,她的體力不足料理那些衣物;因此她被叫回來並被賞賜一點點的錢。但就連那一點點的錢,她也不敢收受,怕瑪格特會懷疑。後來她還是把錢收下了。她說,她要向瑪格特說,那是她在路上撿到的。為了表示她並未說謊,免得靈魂受到咒詛,她叫我當著她的面把錢丟棄。她沿著拋開的方向去尋找,把它找到了。她驚奇、高興得大叫,把它撿起來,踏上歸途。像村子裡其他的人一樣,她能夠每天謊話連篇,而不用對地獄裡的火及硫黃心驚膽顫;但這確是一個新形態的謊話,而且看起來是相當危險的。因為她以前還不曾這樣子騙過人。但這樣子實習一個星期以後,那時就不會給她任何困難。這就是我們所採取的方式。<br /><br />  我自己可在困境中。試想瑪格特將靠什麼過活呢?烏爾蘇拉不可能每天在路上拾到一枚硬幣。──說不定第二個就沒有人相信了。我也感到很慚愧,在她這樣需要朋友的時候,卻沒有去接近她。不過,那是我的父母的錯,而不是我的錯。我也無法可想。<br /><br />  我沿著一條小徑走,感到十分沮喪。驀地有一種非常快活、非常興奮的感覺,在我的心中盪漾。那時我真是高興得不得了;因為由於那個徵兆,我知道撒旦就要來到。從前我就曾經注意到這一點。不一會兒他就跟我在一起,我對他傾訴所有我的煩惱,以及在瑪格特及她的叔父身上所遭逢的事。當我們正談話時,我們拐了一個彎,發現到年老的烏爾蘇拉在一棵樹的陰影下休息。她的膝頭有一隻很瘦的迷路小貓;她正對牠作出親暱的表情。我問她從那兒得到那一隻貓。她說:牠從森林裡邊跑出來,一直跟隨著她。她說,也許牠沒有母親,沒有任何朋友。她想把牠帶回家,照顧牠。撒旦說:<br /><br />  「我知道你很窮,你為什麼要多增加一張嘴巴吃飯?你為什麼不把牠送給有錢人家?」<br /><br />  烏爾蘇拉對他的話很不服氣。她說:「也許該由你來養牠。從你的漂亮的服飾跟你的氣質看來,你一定很有錢。」然後她嗤聲說:「哼!把牠送給有錢人?……這是什麼觀念?有錢人除了關心自己以外,絕不會為別人設想。只有窮人才同情窮人,並且幫助窮人,只有窮人和上帝;上帝不會讓這隻小貓餓死的。」<br /><br />  「你怎麼會這樣想?」<br /><br />  烏爾蘇拉的眼中蘊含著怒火。<br /><br />  「我知道的,」她說:「就是一隻麻雀掉到地上來,祂也都看得清清楚楚。」<br /><br />  「但是牠掉下來了,就是那麼一回事。又有什麼好看的呢?」<br /><br />  老烏爾蘇拉的下顎震顫;但這一刻她一句話也講不出來。她顯得非常可怖。當她的舌頭又能動彈時,她破口大罵:「滾你的,你這隻小狗。不然我可要用棍子揍你。」<br /><br />  我被嚇壞了,講不出話來。我知道在撒旦對人類的觀念中,把她擊死掉,簡直就不當作是一回事;反正還有許許多多的人類。但我的舌頭還是一句話也說不出,我竟然無法給她一點警告。幸好並沒有什麼事故發生,撒旦還是保持冷靜以及無所謂的神態。我猜想,他絕不可能被烏爾蘇拉所凌辱;正如一個國王不至於被翻觔斗的跳蚤所凌辱一樣。當老婦人說話時,她跳起來,像少女一樣的有活力。她以前曾經有過那樣的神態;那一定是許多年以前的事了。這完全是撒旦的影響;在他所到之處,對於衰弱以及生病的人,不啻是搧起一陣有活力的微風。他的出現甚至也感染了那隻瘦弱的小貓。牠踢著地,開始追逐一片葉子。烏爾蘇拉也不禁感到很驚奇。她站住了,看著那個生物,並且困惑地點著頭。她的怒氣一下子消散掉了。<br /><br />  「是怎麼回事?」她說:「剛剛牠還走不動呢!」<br /><br />  「你以前不曾看過這種品種的貓。」撒旦說。<br /><br />  烏爾蘇拉並不想對這個裝模作樣的陌生人表示友善。她對他擺出不和氣的臉色,責問他:<br /><br />  「我想知道,到底是誰叫你來這裡折磨我。而你知道些什麼,關於我曾經看過及不曾看過的。」<br /><br />  「你不曾看過這樣一種貓,在牠的舌頭上的針鬚是指向前方的。你曾看過嗎?」<br /><br />  「沒有──你呢,也沒有。」<br /><br />  「好,你瞧一瞧這隻貓。」<br /><br />  烏爾蘇拉變得很靈活;但是那隻貓比她更靈活。她抓不到牠,只好作罷。但撒旦說:<br /><br />  「給牠一個名字,也許牠就會跑回來。」<br /><br />  烏爾蘇拉嘗試著叫出好幾個名字,但牠卻都無動於衷。<br /><br />  「叫牠阿格尼斯(Agnes)。試試那個名字。」<br /><br />  那隻貓回應著那個名字,跑回來了。烏爾蘇拉驗了牠的舌頭。「的確,那是真的。」她說:「我從前不曾看過這種貓。牠是你的嗎?」<br /><br />  「不。」<br /><br />  「那麼,你怎麼對牠的名字知道得那麼清楚?」<br /><br />  「因為所有那種品種的貓都名叫阿格尼斯。對於任何其他的名字,牠們都不會回應的。」<br /><br />  烏爾蘇拉深受感動。「這真是最神奇的事呢!」一道困擾的雲翳降臨在她的臉上。因為她的古舊的迷信上升了。她很不情願地把小貓放下,說:「我想我應該把牠放走。我並不是害怕;──不,絕不是的,雖然,那教父──噢,我曾經聽許多人說過──真的,是許多人──何況,牠現在情況良好,牠已足夠照顧牠自己。」她嘆著氣,轉過身想要離去;但她又自言自語著:「牠是那麼好看,而且牠將是一個很好的伴侶。──在這些惱人的日子裡,房子裡又是那麼淒涼,那麼寂寥──瑪格特小姐是那麼悲傷,簡直是籠著一片陰影;而老主人又是關在監牢裡。」<br /><br />  「不把牠留著,那是很可惜的。」撒旦說。<br /><br />  烏爾蘇拉很快的轉過身來──她好像一直在期待著有人給她鼓勵似的。<br /><br />  「為什麼?」她問,渴望地。<br /><br />  「因為這種貓會帶來好運。」<br /><br />  「果然嗎?是真的?年輕人,你知道這是真的嗎?牠怎麼帶來好運呢?」<br /><br />  「噢,牠帶來金錢。」<br /><br />  烏爾蘇拉感到很失望。<br /><br />  「金錢?一隻貓為你帶來金錢?這是什麼觀念?在這裡你又不能把牠賣掉。在這兒沒有人買貓;甚至於把牠送人,都沒有人要。」她轉過身想要離去。<br /><br />  「我並不是說把牠賣掉。我的意思是:牠會為你帶來一筆收入。這種貓就叫做幸運貓。每天早上牠的主人在自己的口袋裡找到四枚銀的格羅斯陳【註】。」<br /><br />  【譯註】格羅斯陳(groschen)昔日銀幣之一種,值十二分尼(Pfennig)(德國老舊的輔幣、或紙鈔單位,一馬克=一百芬尼。)。<br /><br />  我看到輕蔑的神色在這老婦人的臉上升起。她是受到屈辱了。這個男孩子在跟她開玩笑。那就是她的想法。她把手插入口袋裡,想要直截了當地表白她的內心。她的脾氣升起了,而且火熱起來。她的嘴巴張大,並且已迸出一個尖刻的句子裡的三個字……然而,驟然間靜默來臨;在她臉上的怒氣,驀地轉變成詫異、驚奇,摻雜著恐懼或其他類似的表情。她緩慢地從口袋裡伸出手來,把手張開。一隻手上是我的一個硬幣;在另一隻手上是四個銀的格羅斯陳。她瞪著它們一會兒,也許是想看看它們到底會不會消失,然後她熱情地說:<br /><br />  「那是真的;那是真的;我很感到歉疚,我祈求原諒。噢,親愛的主及施恩者!」她跑向撒旦,按照奧地利的風俗,一再地吻著撒旦的手。<br /><br />  在她的內心裡,也許會相信那是一隻「巫貓」;並且是魔鬼的替身。但那也沒有什麼關係;更加確定的,乃是它能為家族提供美好的生活;因為關於錢財方面的事情,甚至於我們的農人之中最迷信的,也會對魔鬼的安排更有信心,甚於對一個天使長的安排。烏爾蘇拉往她家的方向走去;帶著阿格尼斯在她的臂上。我說,我希望能去探望瑪格特。<br /><br />  我嚇了一跳。因為我們就在瑪格特的家裡。瑪格特在客廳站著,望著我們感到很驚奇。她很微弱,很蒼白。但我知道,在撒旦的氣氛下,那些情況不會延續很久的。而且,果然真的是如此。我介紹撒旦──那是菲力浦.特勞姆。我們坐下來,談著話,並沒有拘泥;在我們的村子裡,我們都是屬於很單純的家族。假如一個陌生人是有趣的人,我們很快的就變成朋友。瑪格特感到很驚奇;我們怎麼能進來,而沒有讓她聽到。特勞姆說:門開著,我們直接走進來,等待著,一直到她轉過頭來,跟我們打招呼。那並不是真的,沒有一個門是開著的;我們進來是穿越過牆壁、屋頂,或者是打從煙囪,或是其他的方法。但這也沒有什麼關係;撒旦要一個人相信什麼,他就必須相信什麼。瑪格特對那個解說相當滿意。現在她的心的主要部分,是傾注於特勞姆;她甚至於無法把目光從他身上移去。他是那麼英俊。這一點使我感到很喜悅;而且使我感到驕傲。我希望他能顯顯身手;但他並不那樣做。看樣子他好像只想表示友善,並且說說謊話。他說他是一個孤兒。那一點很使瑪格特憐惜。淚水濡濕了她的眼睛。他說,他從來不曾看過他的母親;當他還是一個小東西的時候,她就去世了。他的父親是一個欠缺健康的人,而且毫無財產;事實上沒有半點現世的價值可言。──但是他有一個叔父,遠在熱帶地方做生意。叔父非常富有,並且擁有一項專利權。他就是從叔父那兒獲得給養。談到了一個仁慈的叔父,已足夠使瑪格特想起她自己的叔父,因此她又禁不住再度的淚眼潸潸。她說,她期望有一天,他們兩個人的叔父能夠碰面。這種說法使我戰慄。菲力浦也說,他有同樣的期望。這使我再度的發抖。<br /><br />  「也許他們會碰面的。」瑪格特說:「你的叔父常常遊歷嗎?」<br /><br />  「噢,是的,他什麼地方都去;他的業務遍及各地。」<br /><br />  就這樣他們不停地談著話;可憐的瑪格特暫時忘卻了悲傷。那可能是她後來僅有的一個光輝而歡樂的時刻。我看得出她喜歡菲力浦。當他告訴她,他正為獲得教會職務而進修的時候,她喜歡他更甚。然後,當他答應,他願助她一臂之力,使她到監獄裡探望她的叔父,她更是喜歡他到了極點。他說他將送給監獄的守衛們一些禮物。她每次去都必須在天黑以後;她什麼也不用說,「只要把這一張紙條展示並進入;當你出來的時候,再度的把紙條顯示即可。」──他在一張紙上塗了一些奇怪的記號,把它交給她。她是那麼感激。她顯得很興奮,因為太陽馬上就要下山了。在那殘酷的時刻,犯人們不許見他們的朋友,有時候他們甚至於被關在監牢裡,經年累月都不曾見過一個友善的臉龐。我判斷紙上那些記號是一種法術,會使得守衛們迷迷糊糊,不曉得他們在做些什麼;以後也想不起來那是怎麼一回事,事實果然是這樣的。現在烏爾蘇拉探進頭來,說:<br /><br />  「晚飯已經好了,小姐。」<br /><br />  她看到了我們,不禁驚慌起來。她示意叫我走過去;我照辦。她問我是不是已經把那隻貓的事情講出來了。我說,沒有。於是她就顯得很放心。她叮嚀我不要把那件事講出來。因為假如讓瑪格特小姐知道的話,她會認為那是邪惡的貓,因此把牠送給一個教父,並把牠所帶來的那些禮物送去淨化,因此就再也沒有絲毫孳息可言。我說,我們不會把那件事講出來;她也就感到很滿意。我開始向瑪格特道別,但撒旦打斷我,他很有禮貌地──我已經想不出他使用什麼字眼;但我知道他是邀請他自己和我留下來一起進晚餐。當然,瑪格特是尷尬極了。因為她沒有理由想像還有足夠供給半隻病鳥的食物。烏爾蘇拉聽到撒旦所說的話;她筆直地走進客廳,臉上毫無欣喜的表情。首先看到瑪格特的臉色紅潤,她就感到很驚奇;並且她也率直地講出來了。接著她用波希米亞的土話,說──事後我才聽說,她是這樣說的──「把他送走,瑪格特小姐,沒有足夠的食物。」<br /><br />  在瑪格特開口之前,撒旦說話了;他以同樣的土話對烏爾蘇拉說話──那真是使她驚奇極了;對她的主人來說,也是的。他說:「剛才我不是在路上碰見你嗎?」<br /><br />  「是呀,先生。」<br /><br />  「唉,那使我高興極了。我知道你記得我。」他走向她,對她低語:「我跟你講過,那是一隻幸運貓。不用擔心,牠會安排食物的。」<br /><br />  那一番話將烏爾蘇拉的疑慮抹去;一種很深的喜悅,顯示在她的眼裡。他們在談論那隻貓的價值,也因此使瑪格特有足夠的時間考慮撒旦的邀請。她以最佳的方式來處理這件事;對她來說,可以算是很自然、很得體的。她說她沒有什麼東西款待客人;但假如我們肯與她分享的話,她很歡迎。<br /><br />  我們在廚房裡進食,而由烏爾拉蘇侍候。有一條小魚在油炸鍋裡炸著,香脆誘人。我們不難覺察出:瑪格特並不期望有這樣鮮美的食物。烏爾蘇拉把魚端上來;瑪格特把它分給撒旦和我,她拒絕為自己留一點點。她說今天她不要吃魚。但她並沒有分完,因為她注意到,在鍋子裡已出現了另一條魚。她覺得很驚奇;但她什麼也沒說。也許她是想待會兒再問烏爾蘇拉,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還有其他更神奇的事呢!肉、野味、酒以及水果──在那個房子裡,那些東西本來都是很陌生的。但瑪格特竟也處之泰然,沒有絲毫驚嘆;看起來尚且毫無驚奇之狀。當然,那是受了撒旦的影響。撒旦一直談著話,很恬然的模樣。由於他的緣故,時間過得很融洽、很愉快。雖然他說了許多謊話,但對他並沒有什麼壞處;因為他只是一個安琪兒,而不曉得什麼更好的。他們不會分辨正與誤;我知道這一點,因為我記得他曾經談過。他提到了烏爾蘇拉的長處,很親暱地當著瑪格特之面讚美她。但他的聲音剛好使烏爾蘇拉足夠聽得到。他說她是很好的婦人。他希望有一天,使她和他的叔父在一塊兒。一下子烏爾蘇拉裝嗔作態,簡直像一個小女孩。她把長外衣脫下,裝腔作勢,像一隻愚蠢的老母雞。整個時間她都假裝著她並沒有在聽撒旦說些什麼。我感到很羞恥;因為這顯示出撒旦對我們人類的看法──一種愚騃的人類,瑣碎的,多餘的。撒旦說他的叔父很會享福;假如有一個精明的婦人去為他料理宴會事宜,將會使他的地方具有加倍的吸引力。<br /><br />  「但你的叔父是一個紳士,不是嗎?」瑪格特問。<br /><br />  「是的,」撒旦無所謂地回答:「有些人還稱呼他是王;這是由於恭維。但他並不頑固。對他來說,個人的才幹、美德,才是一切。階級則是毫無價值。」<br /><br />  我的手沿著椅背垂下。阿格尼斯踱過來,舐著我的手。由於牠這個動作,使我發現一個祕密。我正要說:「這根本就是一個錯誤;這只是一隻很尋常的貓。在牠舌頭上的針鬚指向內,而不是指向外的。」但我的話講不出來。撒旦對我微笑;而這一點我能夠了解。<br /><br />  天黑以後,瑪格特把食物、酒和水果裝在一個籃子裡,匆匆地趕到監獄去。撒旦和我走向我的家。我自己在想,我應該去看看監獄裡邊是什麼樣子。撒旦聽到了這個思想,於是下一刻我們就在監獄裡。撒旦說,我們是在拷問室。那兒有拷架,還有其他的刑具。有一兩盞煤油燈掛在牆上,使那個地方更顯得陰森可怕。那兒還有人,包括劊子手在內。但他們並未注意到我們,這表示我們是「不可見的」。有一個年輕人被縛著躺在那兒;撒旦說他被認為是異教徒。執行刑罰的人們就要對他盤問了。他們叫他招認罪名;但他說:他不能夠,因為那不是事實。於是他們就把一塊塊的碎木片放進他的指甲裡;他因為疼痛而大聲叫喊。撒旦並不因此感到困擾,但我卻無法忍受,不得不搖晃著離開那兒。我感到暈眩、生病;但清新的空氣又使我甦醒過來;我們就走向我的家。我說,那是一種禽獸的殘酷行為。<br /><br />  「不,那是一種人類的事。你不應該濫用這樣的字眼來侮辱禽獸,牠們是不應得那種稱呼的。」他繼續用那種態度談著話:「那就像你們沒有價值的人類一樣──經常撒謊,經常講求美德,其實卻是毫無半點價值在內的;經常否認較高等動物之占有美德;其實只有牠們才占有美德,而不是你們人類。禽獸從來就不曾做過一件殘酷的事;『殘酷』是專屬於有『道德意識』者的專利品。當禽獸使他方產生痛苦時,牠完全是無心的。那不能算是一種錯誤。何況禽獸絕不會為享樂而對他方附加痛苦。只有人才會那樣做。那是由人類的『道德意識』所惹起的。由於這種意識,使人區分善與惡,而享有選擇採取途徑的自由;但那樣子人又得到了什麼好處呢?他經常都是在抉擇之中,而十件之中有九件,他卻寧可選取錯誤的那一面。凡事不應該有錯誤。假如欠缺道德意識的話,就不可能有錯誤的。人類乃是這樣不合理性的生物;竟不能覺察出:道德意識使他墮落到活生生的動物群中的最底層。因此道德意識乃是一個可恥的『占有物』。你感到好一些嗎?讓我指給你看某些事物。」</div></body></html> in /var/www/vhosts/enjoyreadinghour.com/zh.enjoyreadinghour.com/eKatab/REST.class.php on line 799
神祕的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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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瑪格特和烏爾蘇拉



  第四天,占星家離開山谷上那座破舊的塔,而到我們這裡來。我自忖:他一定已經聽到這個消息了。他私下裡找我們談話。我們把所有能夠說的,全都告訴他;因為我們十二萬分的怕他。他坐在那兒,獨自研究了一會兒,然後他就問道:

  「你是說多少達克特?」

  「一千一百零七個,先生。」

  他自言自語似地說:「這是很奇怪的。是呀!很是奇怪。好怪的巧合。」然後他開始發問,打破沙鍋問到底。我們一一回答。後來他說:「一千一百再加上六個達克特;這真是一筆大數目。」

  「七個,」西皮說,矯正他。

  「噢,七個,是嗎?當然多一個達克特或少一個,並沒有多大關係。但你剛說過是一千一百零六個。」

  假如我們說他錯,那是很不安全的。但我們知道他的確是錯的。尼古拉說:「我們為這個錯誤請你原諒。但我們的意思是指七個。」

  「噢,沒關係。小孩子,只是我注意到這個矛盾。已經過了好幾天了,當然無法要求你們記得很正確。假如沒有特別的事故來加深你們的記性,一個人是難免把數目記錯的。」

  「但是有一件事故呀!先生。」西皮急切地說。

  「是那一件?我的孩子。」占星家問道,無所謂地。

  「最先,我們每一個人都輪流著,把那些錢幣一堆又一堆地數,結果每一個人數的都是一樣,是一千一百又六個。但是在數的時候,我為了好玩,把一個錢幣偷偷地拿掉。後來我又偷偷地把它放回去,說:『我想我們弄錯了。有一千一百又七個。讓我們再數一遍。』我們再數一遍;結果當然我是對的。他們都感到很吃驚。然後我就告訴他們,那是怎麼一回事。」

  占星家問我們是不是這樣一回事;我們都說:是的。

  「事情是很明朗了。」他說:「現在我曉得誰是小偷。孩子們,那筆錢是偷來的。」然後他就走開了;我們留在那兒,感到十分困擾;而且對他的用意莫名其妙。約莫一個小時左右,我們就明瞭了;那時整個村莊的人都曉得,彼得教父因偷竊占星家的一大筆錢,而遭逮捕。每一個人的舌頭放鬆了,都在談著這件事。許多人說這一定是誤會;因為從彼得教父的性格來看,他是絕不會做這樣一件事的。但其他的人卻搖搖頭,說:窮困會驅使一個受苦的人去做任何事。但有一件事是大家意見一致的,就是所有的人都同意:彼得教父所說的那一套,金錢怎樣落到他的手上,那簡直令人無法相信。──光從外表來看,已是那麼不可能。他們說,假如那一筆錢以那一種方式,跑到占星家的手上,那還有可能。但它們那樣子飛到彼得教父的手上,簡直是很荒謬的。現在我們的品德也遭到非難。我們是彼得教父僅有的見證人。到底他可能付多少錢,使我們支持他那荒誕不經的神話?我們懇求他們相信,我們所說的都是實話,但人們卻自由地、率直地嘲笑我們。我們的父母更是嚴厲。我們的父親說,我們已經使家庭蒙羞;他們還要求我們洗淨說謊的罪過──當我們繼續對他們說,我們所說的都是實話的時候。我們的母親對我們大聲斥責,懇求我們把賄賂退還,並回復我們誠實的令名,使我們的家族免於蒙羞;並且還要誠懇地懺悔。最後我們不堪這些煩擾與折磨,真想把撒旦以及所有整個事情,通通都講出來。──可是,沒有用,什麼也講不出來。我們整天都在期望著撒旦會來到,幫助我們脫離困境。可是卻毫無他的信息。

  在占星家與我們談話後一小時,彼得教父就被關進監牢裡;金錢被查封,而置於執法官員的手中。金錢放進一個袋中,所羅門.依沙克說,自從他算過它以後,他就沒有再碰它。他宣誓,那筆錢是原封不動的。全部的數目是一千一百零七個達克特。彼得教父請求由教會法庭來審判。但我們的另一個教父阿多爾夫卻說:對於一個已經停職的教父,教會法庭並無管轄權。主教竟然支持他。事情是決定了,此一案件由民事法庭審理。很快就會開庭審訊了。威廉.馬德林將是彼得的辯護人。他當然會竭盡所能地幫助他。但他私下裡告訴我們:在他這一方的論點是很脆弱的,而在控方則是強而有力、滿懷偏見的。因此使得辯方很不利。

  瑪格特新獲的快樂,很快的就宣告死亡。沒有朋友來安慰她,一張沒有具名的字條通知她,撤回對她參加舞會的邀請。再也不會有人請她教授課程了。以後她憑什麼過活呢?她還可以留住在自己的房子裡,因為抵押的借款業已償還──雖然目前那筆錢是在政府的占有中,而不是在可憐的所羅門.依沙克的手裡。老烏爾蘇拉,她是廚子、女僕、管家、洗衣婦,對彼得教父來說,她是什麼都管的助手,而且是瑪格特幼時的奶媽;她說:上帝會幫忙的。她會那樣子說,實在是基於習慣,因為她是善良的基督徒。她的意思是:假如她能夠找到一個途徑的話,她要幫忙供給食物,並把事情探查一個水落石出。

  我們孩子們想去探望瑪格特,並對她表示友善。但我們的父母卻怕得罪這個社會,因此不讓我們去。占星家正到處挑唆人們對彼得教父的敵意,說:彼得是一個墮落的竊賊,從他那兒偷了一千一百零七個達克特。他說,從這一件事實,他曉得彼得是一個賊;因為那剛好是他丟掉的數目,而彼得教父假裝是「撿到」的。

  在大禍臨頭後的第四天下午,老邁的烏爾蘇拉在我們家出現,請我們給她一些洗滌物,並乞求我的母親為她保守祕密,以維持瑪格特的自尊心。假如讓瑪格特知道這件事,她會阻止她的計畫。而現在瑪格特沒有東西吃,身體越來越虛弱。烏爾蘇拉自己已顯得弱不禁風;她吃的食物是人家供給她,像供給一個餓壞的人的食物。但她又不能把任何東西帶回家,因為瑪格特不吃救濟物。她把一些衣服拿到溪邊去洗。我們從窗口可以看出,她的體力不足料理那些衣物;因此她被叫回來並被賞賜一點點的錢。但就連那一點點的錢,她也不敢收受,怕瑪格特會懷疑。後來她還是把錢收下了。她說,她要向瑪格特說,那是她在路上撿到的。為了表示她並未說謊,免得靈魂受到咒詛,她叫我當著她的面把錢丟棄。她沿著拋開的方向去尋找,把它找到了。她驚奇、高興得大叫,把它撿起來,踏上歸途。像村子裡其他的人一樣,她能夠每天謊話連篇,而不用對地獄裡的火及硫黃心驚膽顫;但這確是一個新形態的謊話,而且看起來是相當危險的。因為她以前還不曾這樣子騙過人。但這樣子實習一個星期以後,那時就不會給她任何困難。這就是我們所採取的方式。

  我自己可在困境中。試想瑪格特將靠什麼過活呢?烏爾蘇拉不可能每天在路上拾到一枚硬幣。──說不定第二個就沒有人相信了。我也感到很慚愧,在她這樣需要朋友的時候,卻沒有去接近她。不過,那是我的父母的錯,而不是我的錯。我也無法可想。

  我沿著一條小徑走,感到十分沮喪。驀地有一種非常快活、非常興奮的感覺,在我的心中盪漾。那時我真是高興得不得了;因為由於那個徵兆,我知道撒旦就要來到。從前我就曾經注意到這一點。不一會兒他就跟我在一起,我對他傾訴所有我的煩惱,以及在瑪格特及她的叔父身上所遭逢的事。當我們正談話時,我們拐了一個彎,發現到年老的烏爾蘇拉在一棵樹的陰影下休息。她的膝頭有一隻很瘦的迷路小貓;她正對牠作出親暱的表情。我問她從那兒得到那一隻貓。她說:牠從森林裡邊跑出來,一直跟隨著她。她說,也許牠沒有母親,沒有任何朋友。她想把牠帶回家,照顧牠。撒旦說:

  「我知道你很窮,你為什麼要多增加一張嘴巴吃飯?你為什麼不把牠送給有錢人家?」

  烏爾蘇拉對他的話很不服氣。她說:「也許該由你來養牠。從你的漂亮的服飾跟你的氣質看來,你一定很有錢。」然後她嗤聲說:「哼!把牠送給有錢人?……這是什麼觀念?有錢人除了關心自己以外,絕不會為別人設想。只有窮人才同情窮人,並且幫助窮人,只有窮人和上帝;上帝不會讓這隻小貓餓死的。」

  「你怎麼會這樣想?」

  烏爾蘇拉的眼中蘊含著怒火。

  「我知道的,」她說:「就是一隻麻雀掉到地上來,祂也都看得清清楚楚。」

  「但是牠掉下來了,就是那麼一回事。又有什麼好看的呢?」

  老烏爾蘇拉的下顎震顫;但這一刻她一句話也講不出來。她顯得非常可怖。當她的舌頭又能動彈時,她破口大罵:「滾你的,你這隻小狗。不然我可要用棍子揍你。」

  我被嚇壞了,講不出話來。我知道在撒旦對人類的觀念中,把她擊死掉,簡直就不當作是一回事;反正還有許許多多的人類。但我的舌頭還是一句話也說不出,我竟然無法給她一點警告。幸好並沒有什麼事故發生,撒旦還是保持冷靜以及無所謂的神態。我猜想,他絕不可能被烏爾蘇拉所凌辱;正如一個國王不至於被翻觔斗的跳蚤所凌辱一樣。當老婦人說話時,她跳起來,像少女一樣的有活力。她以前曾經有過那樣的神態;那一定是許多年以前的事了。這完全是撒旦的影響;在他所到之處,對於衰弱以及生病的人,不啻是搧起一陣有活力的微風。他的出現甚至也感染了那隻瘦弱的小貓。牠踢著地,開始追逐一片葉子。烏爾蘇拉也不禁感到很驚奇。她站住了,看著那個生物,並且困惑地點著頭。她的怒氣一下子消散掉了。

  「是怎麼回事?」她說:「剛剛牠還走不動呢!」

  「你以前不曾看過這種品種的貓。」撒旦說。

  烏爾蘇拉並不想對這個裝模作樣的陌生人表示友善。她對他擺出不和氣的臉色,責問他:

  「我想知道,到底是誰叫你來這裡折磨我。而你知道些什麼,關於我曾經看過及不曾看過的。」

  「你不曾看過這樣一種貓,在牠的舌頭上的針鬚是指向前方的。你曾看過嗎?」

  「沒有──你呢,也沒有。」

  「好,你瞧一瞧這隻貓。」

  烏爾蘇拉變得很靈活;但是那隻貓比她更靈活。她抓不到牠,只好作罷。但撒旦說:

  「給牠一個名字,也許牠就會跑回來。」

  烏爾蘇拉嘗試著叫出好幾個名字,但牠卻都無動於衷。

  「叫牠阿格尼斯(Agnes)。試試那個名字。」

  那隻貓回應著那個名字,跑回來了。烏爾蘇拉驗了牠的舌頭。「的確,那是真的。」她說:「我從前不曾看過這種貓。牠是你的嗎?」

  「不。」

  「那麼,你怎麼對牠的名字知道得那麼清楚?」

  「因為所有那種品種的貓都名叫阿格尼斯。對於任何其他的名字,牠們都不會回應的。」

  烏爾蘇拉深受感動。「這真是最神奇的事呢!」一道困擾的雲翳降臨在她的臉上。因為她的古舊的迷信上升了。她很不情願地把小貓放下,說:「我想我應該把牠放走。我並不是害怕;──不,絕不是的,雖然,那教父──噢,我曾經聽許多人說過──真的,是許多人──何況,牠現在情況良好,牠已足夠照顧牠自己。」她嘆著氣,轉過身想要離去;但她又自言自語著:「牠是那麼好看,而且牠將是一個很好的伴侶。──在這些惱人的日子裡,房子裡又是那麼淒涼,那麼寂寥──瑪格特小姐是那麼悲傷,簡直是籠著一片陰影;而老主人又是關在監牢裡。」

  「不把牠留著,那是很可惜的。」撒旦說。

  烏爾蘇拉很快的轉過身來──她好像一直在期待著有人給她鼓勵似的。

  「為什麼?」她問,渴望地。

  「因為這種貓會帶來好運。」

  「果然嗎?是真的?年輕人,你知道這是真的嗎?牠怎麼帶來好運呢?」

  「噢,牠帶來金錢。」

  烏爾蘇拉感到很失望。

  「金錢?一隻貓為你帶來金錢?這是什麼觀念?在這裡你又不能把牠賣掉。在這兒沒有人買貓;甚至於把牠送人,都沒有人要。」她轉過身想要離去。

  「我並不是說把牠賣掉。我的意思是:牠會為你帶來一筆收入。這種貓就叫做幸運貓。每天早上牠的主人在自己的口袋裡找到四枚銀的格羅斯陳【註】。」

  【譯註】格羅斯陳(groschen)昔日銀幣之一種,值十二分尼(Pfennig)(德國老舊的輔幣、或紙鈔單位,一馬克=一百芬尼。)。

  我看到輕蔑的神色在這老婦人的臉上升起。她是受到屈辱了。這個男孩子在跟她開玩笑。那就是她的想法。她把手插入口袋裡,想要直截了當地表白她的內心。她的脾氣升起了,而且火熱起來。她的嘴巴張大,並且已迸出一個尖刻的句子裡的三個字……然而,驟然間靜默來臨;在她臉上的怒氣,驀地轉變成詫異、驚奇,摻雜著恐懼或其他類似的表情。她緩慢地從口袋裡伸出手來,把手張開。一隻手上是我的一個硬幣;在另一隻手上是四個銀的格羅斯陳。她瞪著它們一會兒,也許是想看看它們到底會不會消失,然後她熱情地說:

  「那是真的;那是真的;我很感到歉疚,我祈求原諒。噢,親愛的主及施恩者!」她跑向撒旦,按照奧地利的風俗,一再地吻著撒旦的手。

  在她的內心裡,也許會相信那是一隻「巫貓」;並且是魔鬼的替身。但那也沒有什麼關係;更加確定的,乃是它能為家族提供美好的生活;因為關於錢財方面的事情,甚至於我們的農人之中最迷信的,也會對魔鬼的安排更有信心,甚於對一個天使長的安排。烏爾蘇拉往她家的方向走去;帶著阿格尼斯在她的臂上。我說,我希望能去探望瑪格特。

  我嚇了一跳。因為我們就在瑪格特的家裡。瑪格特在客廳站著,望著我們感到很驚奇。她很微弱,很蒼白。但我知道,在撒旦的氣氛下,那些情況不會延續很久的。而且,果然真的是如此。我介紹撒旦──那是菲力浦.特勞姆。我們坐下來,談著話,並沒有拘泥;在我們的村子裡,我們都是屬於很單純的家族。假如一個陌生人是有趣的人,我們很快的就變成朋友。瑪格特感到很驚奇;我們怎麼能進來,而沒有讓她聽到。特勞姆說:門開著,我們直接走進來,等待著,一直到她轉過頭來,跟我們打招呼。那並不是真的,沒有一個門是開著的;我們進來是穿越過牆壁、屋頂,或者是打從煙囪,或是其他的方法。但這也沒有什麼關係;撒旦要一個人相信什麼,他就必須相信什麼。瑪格特對那個解說相當滿意。現在她的心的主要部分,是傾注於特勞姆;她甚至於無法把目光從他身上移去。他是那麼英俊。這一點使我感到很喜悅;而且使我感到驕傲。我希望他能顯顯身手;但他並不那樣做。看樣子他好像只想表示友善,並且說說謊話。他說他是一個孤兒。那一點很使瑪格特憐惜。淚水濡濕了她的眼睛。他說,他從來不曾看過他的母親;當他還是一個小東西的時候,她就去世了。他的父親是一個欠缺健康的人,而且毫無財產;事實上沒有半點現世的價值可言。──但是他有一個叔父,遠在熱帶地方做生意。叔父非常富有,並且擁有一項專利權。他就是從叔父那兒獲得給養。談到了一個仁慈的叔父,已足夠使瑪格特想起她自己的叔父,因此她又禁不住再度的淚眼潸潸。她說,她期望有一天,他們兩個人的叔父能夠碰面。這種說法使我戰慄。菲力浦也說,他有同樣的期望。這使我再度的發抖。

  「也許他們會碰面的。」瑪格特說:「你的叔父常常遊歷嗎?」

  「噢,是的,他什麼地方都去;他的業務遍及各地。」

  就這樣他們不停地談著話;可憐的瑪格特暫時忘卻了悲傷。那可能是她後來僅有的一個光輝而歡樂的時刻。我看得出她喜歡菲力浦。當他告訴她,他正為獲得教會職務而進修的時候,她喜歡他更甚。然後,當他答應,他願助她一臂之力,使她到監獄裡探望她的叔父,她更是喜歡他到了極點。他說他將送給監獄的守衛們一些禮物。她每次去都必須在天黑以後;她什麼也不用說,「只要把這一張紙條展示並進入;當你出來的時候,再度的把紙條顯示即可。」──他在一張紙上塗了一些奇怪的記號,把它交給她。她是那麼感激。她顯得很興奮,因為太陽馬上就要下山了。在那殘酷的時刻,犯人們不許見他們的朋友,有時候他們甚至於被關在監牢裡,經年累月都不曾見過一個友善的臉龐。我判斷紙上那些記號是一種法術,會使得守衛們迷迷糊糊,不曉得他們在做些什麼;以後也想不起來那是怎麼一回事,事實果然是這樣的。現在烏爾蘇拉探進頭來,說:

  「晚飯已經好了,小姐。」

  她看到了我們,不禁驚慌起來。她示意叫我走過去;我照辦。她問我是不是已經把那隻貓的事情講出來了。我說,沒有。於是她就顯得很放心。她叮嚀我不要把那件事講出來。因為假如讓瑪格特小姐知道的話,她會認為那是邪惡的貓,因此把牠送給一個教父,並把牠所帶來的那些禮物送去淨化,因此就再也沒有絲毫孳息可言。我說,我們不會把那件事講出來;她也就感到很滿意。我開始向瑪格特道別,但撒旦打斷我,他很有禮貌地──我已經想不出他使用什麼字眼;但我知道他是邀請他自己和我留下來一起進晚餐。當然,瑪格特是尷尬極了。因為她沒有理由想像還有足夠供給半隻病鳥的食物。烏爾蘇拉聽到撒旦所說的話;她筆直地走進客廳,臉上毫無欣喜的表情。首先看到瑪格特的臉色紅潤,她就感到很驚奇;並且她也率直地講出來了。接著她用波希米亞的土話,說──事後我才聽說,她是這樣說的──「把他送走,瑪格特小姐,沒有足夠的食物。」

  在瑪格特開口之前,撒旦說話了;他以同樣的土話對烏爾蘇拉說話──那真是使她驚奇極了;對她的主人來說,也是的。他說:「剛才我不是在路上碰見你嗎?」

  「是呀,先生。」

  「唉,那使我高興極了。我知道你記得我。」他走向她,對她低語:「我跟你講過,那是一隻幸運貓。不用擔心,牠會安排食物的。」

  那一番話將烏爾蘇拉的疑慮抹去;一種很深的喜悅,顯示在她的眼裡。他們在談論那隻貓的價值,也因此使瑪格特有足夠的時間考慮撒旦的邀請。她以最佳的方式來處理這件事;對她來說,可以算是很自然、很得體的。她說她沒有什麼東西款待客人;但假如我們肯與她分享的話,她很歡迎。

  我們在廚房裡進食,而由烏爾拉蘇侍候。有一條小魚在油炸鍋裡炸著,香脆誘人。我們不難覺察出:瑪格特並不期望有這樣鮮美的食物。烏爾蘇拉把魚端上來;瑪格特把它分給撒旦和我,她拒絕為自己留一點點。她說今天她不要吃魚。但她並沒有分完,因為她注意到,在鍋子裡已出現了另一條魚。她覺得很驚奇;但她什麼也沒說。也許她是想待會兒再問烏爾蘇拉,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還有其他更神奇的事呢!肉、野味、酒以及水果──在那個房子裡,那些東西本來都是很陌生的。但瑪格特竟也處之泰然,沒有絲毫驚嘆;看起來尚且毫無驚奇之狀。當然,那是受了撒旦的影響。撒旦一直談著話,很恬然的模樣。由於他的緣故,時間過得很融洽、很愉快。雖然他說了許多謊話,但對他並沒有什麼壞處;因為他只是一個安琪兒,而不曉得什麼更好的。他們不會分辨正與誤;我知道這一點,因為我記得他曾經談過。他提到了烏爾蘇拉的長處,很親暱地當著瑪格特之面讚美她。但他的聲音剛好使烏爾蘇拉足夠聽得到。他說她是很好的婦人。他希望有一天,使她和他的叔父在一塊兒。一下子烏爾蘇拉裝嗔作態,簡直像一個小女孩。她把長外衣脫下,裝腔作勢,像一隻愚蠢的老母雞。整個時間她都假裝著她並沒有在聽撒旦說些什麼。我感到很羞恥;因為這顯示出撒旦對我們人類的看法──一種愚騃的人類,瑣碎的,多餘的。撒旦說他的叔父很會享福;假如有一個精明的婦人去為他料理宴會事宜,將會使他的地方具有加倍的吸引力。

  「但你的叔父是一個紳士,不是嗎?」瑪格特問。

  「是的,」撒旦無所謂地回答:「有些人還稱呼他是王;這是由於恭維。但他並不頑固。對他來說,個人的才幹、美德,才是一切。階級則是毫無價值。」

  我的手沿著椅背垂下。阿格尼斯踱過來,舐著我的手。由於牠這個動作,使我發現一個祕密。我正要說:「這根本就是一個錯誤;這只是一隻很尋常的貓。在牠舌頭上的針鬚指向內,而不是指向外的。」但我的話講不出來。撒旦對我微笑;而這一點我能夠了解。

  天黑以後,瑪格特把食物、酒和水果裝在一個籃子裡,匆匆地趕到監獄去。撒旦和我走向我的家。我自己在想,我應該去看看監獄裡邊是什麼樣子。撒旦聽到了這個思想,於是下一刻我們就在監獄裡。撒旦說,我們是在拷問室。那兒有拷架,還有其他的刑具。有一兩盞煤油燈掛在牆上,使那個地方更顯得陰森可怕。那兒還有人,包括劊子手在內。但他們並未注意到我們,這表示我們是「不可見的」。有一個年輕人被縛著躺在那兒;撒旦說他被認為是異教徒。執行刑罰的人們就要對他盤問了。他們叫他招認罪名;但他說:他不能夠,因為那不是事實。於是他們就把一塊塊的碎木片放進他的指甲裡;他因為疼痛而大聲叫喊。撒旦並不因此感到困擾,但我卻無法忍受,不得不搖晃著離開那兒。我感到暈眩、生病;但清新的空氣又使我甦醒過來;我們就走向我的家。我說,那是一種禽獸的殘酷行為。

  「不,那是一種人類的事。你不應該濫用這樣的字眼來侮辱禽獸,牠們是不應得那種稱呼的。」他繼續用那種態度談著話:「那就像你們沒有價值的人類一樣──經常撒謊,經常講求美德,其實卻是毫無半點價值在內的;經常否認較高等動物之占有美德;其實只有牠們才占有美德,而不是你們人類。禽獸從來就不曾做過一件殘酷的事;『殘酷』是專屬於有『道德意識』者的專利品。當禽獸使他方產生痛苦時,牠完全是無心的。那不能算是一種錯誤。何況禽獸絕不會為享樂而對他方附加痛苦。只有人才會那樣做。那是由人類的『道德意識』所惹起的。由於這種意識,使人區分善與惡,而享有選擇採取途徑的自由;但那樣子人又得到了什麼好處呢?他經常都是在抉擇之中,而十件之中有九件,他卻寧可選取錯誤的那一面。凡事不應該有錯誤。假如欠缺道德意識的話,就不可能有錯誤的。人類乃是這樣不合理性的生物;竟不能覺察出:道德意識使他墮落到活生生的動物群中的最底層。因此道德意識乃是一個可恥的『占有物』。你感到好一些嗎?讓我指給你看某些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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