３２
拓實也回瞪石原，然而稍微掃視石原身邊，不見千鶴的身影，果然被竹美料中。
拓實朝橋的另一頭一步步走去，竹美也默默跟上。拓實心想，真是個有膽識的女人，他腦海突地浮現竹美肩胛上那塊刺青。
另一名黑西裝男子個頭高大，眉間有著深深的皺紋，眼神非常銳利，不過似乎年紀比石原小很多。拓實在兩人面前停下腳步。
「千鶴在哪裡？你沒帶她來嗎？」
石原撇著嘴笑了，看了看拓實，又看了看竹美。
「你們不也是空著手來嗎？」
「說好你們把千鶴還來，我們也會交出岡部。」
石原臉上仍帶著笑，但眼神已透露他似乎另有黑暗的計謀。
「小哥，有甚麼證據能證明岡部真的在你們手上呢？」
「我這人不說謊的。」
「我是很想相信江戶男兒說的話，不過很遺憾，這裡是大阪，入境就要隨俗呀，談交易當然少不了討價還價，何況你們還有位看來相當不簡單的大姊嘛。」石原說完衝著竹美一笑。
「我才想看你們的證據呢，你們真的帶千鶴過來了嗎？」
「小哥你真的很心急耶，我不是說了嗎？我們的目標不是你的女朋友。啊……」石原突然掩著嘴角，「現在不是你女朋友了，應該叫『前女友』才對喔。」
他一臉幸災樂禍地望著拓實緊咬著唇的模樣，說了句：「跟我來。」便踏出步子。
一走出來御堂筋大道上，石原停下來，以下巴比了比對向車道，說：「在那兒。」
那裡停著一輛黑色 Crown，駕駛座坐著一名年輕男子，後座車窗旁則出現一張熟悉的側臉。先察覺石原一行人的是駕駛座的男子，只見他朝後座說了些甚麼，千鶴登時轉頭看向拓實他們，一臉驚訝地張著口。
拓實想衝過去對街，卻被石原手下抓住手臂，硬是攔了下來。不過這兒本來就是路幅寬闊且車流龐大的御堂筋大道，要無視於紅綠燈隨意穿越馬路是不可能的。
「好啦，我已經亮出牌了，接下來換小哥你們嘍。」石原說道。
「把千鶴帶過來這邊。」
拓實這麼一說，石原臉上的笑容頓時消失，「小哥，別得寸進尺。我已經忍你很久了哦。」
拓實大大吐了口氣，回頭望著竹美說：「妳聯絡時生，叫他們把岡部帶過來吧。」
「我知道了。」竹美瞥了石原一眼之後便快步離去，應該是去打公共電話了。
「這個女人不是好得多了嗎？」石原望著離去竹美的背影說道：「讓她當你新女友如何？這麼一來你就不用面對這種麻煩事啦。我之前也說過，你只要願意幫我忙，我會好好答謝你的。」
「她有男人了，是個又高又壯的美國人。」
「喔喔，對喔，聽說了。我下面的人說過那人不大好惹。」
「等一下就是由他帶岡部過來，所以你們別打如意算盤想留著千鶴又搶走岡部。」
「放心吧，我們不會耍詐的。不過話說回來，還真虧你找得到岡部啊。」
「因為我跟你手下的這裡差很多呀。」拓實指著自己的太陽穴一帶，高個手下倏地雙眼充血朝拓實走近一步。
「好了好了。」石原笑著安撫手下。「這位小哥說的是事實，他的確幫我們揪出人了，不是嗎？我們沒有立場抱怨呀。」
瞪著拓實的高個男臭著一張臉移開了視線。
拓實望向對街，看見千鶴臉上寫滿了不安。「沒事的，」他在心中呼喊：「我馬上過去救妳！」
載著千鶴的車旁邊，又停了一輛黑色 Skyline（註：「スカイライン」，日產（Nissan）車廠出品的中型轎車，於一九五七年生產至今。），石原朝駕駛座的男子點點頭。看樣子他們準備了這輛車是來載岡部的，至於他們要把岡部載去哪裡，拓實一點也不在乎。
「很慢耶，在幹嘛啊？」石原看了一眼手錶。
拓實也看向竹美方才離去的方向，就在這時，高個男突然喊道：「啊！那些傢伙！」
對街有數名男子扭打了起來，仔細一看，當中一人竟是傑西。似乎是他試圖打開 Crown 車門救出千鶴，埋伏在附近的石原手下登時一擁而上，但畢竟是傑西出馬，和他正面衝突的石原手下旋即被毆飛了出去。
Crown 一直停在原地沒駛離，是因為竹美正探進前車窗與駕駛拉扯著，而她的身後還有另一名石原手下正朝她衝去。
石原轉頭瞪著拓實，凶狠地說道：「你敢騙我！」
「我也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啊！」
看來竹美與傑西打算偷襲 Crown 救出千鶴，可是計劃為甚麼會變成這樣？拓實完全一頭霧水。他們為甚麼沒把岡部帶過來？時生又跑去哪兒了。
「撤了！把這傢伙帶著。」石原話聲剛落，高個男立刻餵了拓實的胃部一拳，拓實痛得拱起身子。他的注意力都在竹美他們身上，才會讓高個男有機可乘。他硬撐著不讓自己蹲下，一邊心想──這傢伙出拳好快，顯然也是練過的。
回過神時，他已經被押進車裡了，雙臂被扭至身後，手腕被甚麼固定住，好像是手銬，緊接著是臉被壓到座椅上，他才想喊叫，車子旋即開動，駕駛狠狠地踩下油門。
「你們膽子很大嘛，啊！？想騙我們嗎？」前座傳來聲音，石原似乎坐在副駕駛座上。
「就說我不知道發生甚麼事了啊！我自己也嚇了一大跳。」拓實邊呻吟邊說道。
石原沒吭聲，大概是在判斷拓實這話的真假。
「你真的找到岡部了？」
「找到了啊，那傢伙和千鶴下榻在高級飯店，一家叫做ＣＲＯＷＮ ＨＯＴＥＬ的。」
「中之島那家？」
「是啊。」
「哼，躲到那種地方去啊……」
石原說完便沒再出聲，也沒向手下下任何指示。
拓實完全不知道自己被車子載著在哪裡行駛了多久，終於車子停了下來，車門打開，石原與手下都下了車。「好了，下車！」高個男揪著拓實的衣襟。
這兒似乎是某個工廠或倉庫的腹地，感覺死氣沉沉的，而且非常昏暗，連腳邊都看不清楚。他們押著拓實往前走，拓實隱隱約約看得到圍牆，不知怎的總覺得圍牆的另一面似乎是海。
一行人走進一棟建築內，爬上階梯。這地方好像荒廢了好一陣子，到處都積了灰塵。
走上階梯，便來到一間小小的辦公室。但說是辦公室，其實只有一張會議桌和幾張椅子罷了。會議桌上擺著電話和類似錄音機的器材，以及三個菸灰缸，每一個都塞了滿滿的菸蒂。
拓實雙手仍上著銬，被押到摺疊鐵椅坐下。石原也坐了下來，高個男與方才負責駕駛 Skyline 的無眉男子則是站在一旁。
電話響了，無眉男接了起來，講了幾句後，將話筒遞給石原。
「是我。女的怎麼了？……這樣啊。那些傢伙呢？……好，你們先回來吧。……嗯，無所謂啦。」掛上電話後，石原看著拓實說：「小哥，你朋友的突襲好像失敗了哦，真是遺憾。」
「千鶴呢？」
「別擔心，你們很快就能見面了。」
看來竹美他們沒能搶走千鶴。
電話再度響起，這回石原親自接起話筒。
「是我。……嗯，聽說了。你們那邊如何？……這樣啊，那也沒辦法了，先去那些傢伙的公寓看一下吧，雖然我想應該不會在那兒。……嗯，好啊，交給你們了。」
掛回話筒後，石原拿出菸來，無眉男旋即湊上來要幫他點火，石原一手揮開，拿了自己的打火機點上火。
「讓竹美和傑西逃掉了啊？」拓實開口了。
「逃不逃都無所謂吧，沒了聯絡，他們自己也不好辦事。再說我手上可是多了一張牌呀。」
無眉男低聲笑了，石原嚴厲地瞪了他一眼。
「我會把岡部交給你的。雖然不曉得剛才出了甚麼狀況，我來說服他們。」
「我當然是希望小哥能幫我處理好呀！」石原說著抬眼看向無眉男，「打電話去宗右衛門町那間小酒吧，記得是叫『ＢＯＭＢＡ』吧。」
電話一接通，無眉男便將話筒遞給石原。
「啊，喂？你們還沒打烊真是太好了，不好意思，這麼晚來打擾，您是竹美小姐的媽媽是吧？我叫石原。對，石原裕次郎的石原。」他邊說邊頻頻瞟著拓實，「如果您女兒和您聯絡的話，方便請她撥這個電話號碼給我嗎？……您這麼轉告她，她就知道了。」接著他唸出七位數的電話號碼，道過謝後，掛了電話。「接下來就靜候佳音啦。」
「竹美又不一定會回你電話，搞不好她直接去報警呢？」
「那位大阪姊姊不會幹那種事的，她一看就是很清楚世事法則的人。不過呢……」石原大大地呼出一口煙，「萬一警方真的有動作，對我們而言也無傷呀，反正我們只要把你和你女朋友還回去就好了，反而是岡部會被逼出來，而他對警察絕對會三緘其口，最後整件事不足以構成任何案件，和平落幕，警方也會抽手，等到那時我們再接手岡部就好。就是這麼回事。」
「要是警方會那麼輕易抽手就好了。」
「一定會抽手的，這就是所謂世事的法則。」石原意味深長地笑了。
拓實也感覺得到，這整件事似乎有股很大的力量在背後推動著。
「那個岡部到底是幹甚麼的？」
「你沒聽他說嗎？」
「那傢伙死不肯說啊。我知道的只有他搶走了我的女人。」
拓實不是在說笑，但石原三人同時咯咯笑了起來，這回石原並沒有教訓手下。
「有意思。小哥，我很中意你哦。有骨氣，又頑強。像你這樣的男子漢居然成天遊手好閒，真是國家的損失啊。」
「幹嘛突然講這個。」
「我是有感而發呀。聽我一句勸，小哥，等這次事情落幕，你好好地去找份工作吧。人啊，踏踏實實地過日子是最好的。」
「用不著你操心。」
「嗯，不過這事兒也得等那位大阪姊姊乾脆地交出岡部之後才有下文吧。只是我醜話說在前，這回要是你們再耍甚麼小動作，我們是不會忍氣吞聲的哦。」石原眼中再度浮現冷酷的光芒，「就讓我們各自祈禱這件事順利畫下句點吧。」
「放心吧，事情這樣不清不楚，我是不會收手的。都幹了當然是幹到底。」
「小哥總是這麼強勢呢。」石原苦笑道：「不清不楚有甚麼關係，那樣對你比較好。混混沌沌的人才會長壽，這世上最強的其實是甚麼都不清不楚的蠢蛋呢。」
拓實一聽，氣得就要站起身，高個男旋即近身擋下。
「被說是蠢蛋很火大吧。好吧，那我就好心透露一個消息給你。」石原直接將菸蒂摁在桌面上弄熄，靠上椅背蹺起腿，「即使是我，對這次的事情也只知道冰山一角；至於身邊這兩個，幾乎甚麼都不曉得，我們只是被交代了工作就做，但完全不覺得有甚麼好抱怨的。人吶，只要抓住一、兩個重要的東西，以外的事情，當個蠢蛋就好了。」
拓實瞪著石原，想起了岡部也說過類似的話。
樓下似乎有了動靜，高個男立刻走出辦公室。
「你女朋友好像回來了。」石原說：「這女孩兒也很倔，一般的威嚇還沒辦法讓她開口呢。」
「你們對她做了甚麼？」
「也沒做甚麼大不了的事啦，你剛才也看到了，臉沒傷到呀。不過你應該還是不放心，我就直說了，我們沒對那裡下手。嗯，不過現在對小哥來說可能也沒差，她都被岡部上過好幾次了嘛。」
「我可以相信你說的吧？」
「不過要不是小哥你打了電話來，現在是甚麼下場就很難說了。女人嘴再怎麼硬，我們都有辦法讓她吐實，用那招就行了，你曉得嗎？就是用日光燈管呀。」
「日光燈管？」
「把燈管戳進那裡呀，然後狠狠地踹她的下腹部，這麼一來日光燈管不是會在裡頭碎掉嗎？聽說那真的是生不如死啊，我們男人是無法體會那種痛的。」
拓實不禁發出呻吟，滿腔的憤怒到了極點，反而一個字也說不出。
傳來有人走上階梯的聲響，辦公室門打開來，進來的是高個男。
「怎麼處理那個女的？」
「關到隔壁房間去吧，看緊一點啊。」
「知道了。」
「等一下！讓我和千鶴說話。」拓實開口了。
石原一臉不耐煩地皺起眉頭，「小哥，別這麼不乾不脆的好嗎？等正事結束，你們要講多少話都隨你。」
「有些話只有現在能對她說！何況等事情告一段落，她和我可能不會再見面了。」
「喔？小哥你終於願意放掉這女人了啊？」
拓實緊咬著唇忍受對方的揶揄，而於此同時他也察覺到，一如石原所言，他內心已經打算放棄與千鶴的這段感情了。不，或許自己在更早之前便隱約察覺到了吧，只是一直不願正視。
石原思量了一會兒，慢慢地點了頭，「好吧，不過只有十分鐘。可以吧？」看到拓實點頭，石原要高個男附耳過來，說了些甚麼。
高個男將拓實帶到隔壁房間，空間約三坪大，裡頭空蕩蕩的，連扇窗戶都沒有，只有一個小小換氣孔，以及從天花板垂下的一盞電燈泡。地上滿是灰塵，有著擦過或拖行的痕跡，一想到搞不好是千鶴痛苦得在地上打滾留下的，拓實胸中的憎恨與悲憤更是強烈。
等了一會兒，似乎有人來到門外。不久門打了開來，千鶴像是被猛推一把似地踉蹌進了房裡，她交疊於身前的雙手也被銬著手銬，一身連帽運動衫搭牛仔褲，正是她在當舖前被擄走時的同一套裝扮。
「千鶴……」拓實喊了她。
千鶴一靠上牆，便沿著牆面滑下身子。她蜷坐起來，完全沒抬臉看拓實一眼。
「千鶴，還好嗎？」
她舔了舔唇，但甚麼也沒說，只是微微地點了個頭。
「看著我啊。妳倒是說話呀，只有十分鐘呢。」
於是千鶴像是調勻呼吸似地，胸口起伏數次之後，終於囁嚅著開了口，但是聲音傳不到拓實的耳裡。
「嗯？妳說甚麼？」拓實站到千鶴身旁彎下腰。
「對不起……」千鶴低喃著。
「幹嘛向我對不起！」拓實踹了牆一腳，「到底是怎麼回事，妳講清楚啊！為甚麼要跟著那種混帳走？為甚麼妳會攪進這種麻煩裡？」
千鶴顫抖著，縮起身子抱著膝，又說了一遍對不起。「我不想給阿拓你添麻煩，可是我真的沒想到事情會變成現在這樣……」
「我叫妳不要向我道歉啊！妳把事情講清楚好嗎？我真的是一頭霧水，到底發生了甚麼事嘛！」狹小的房間裡迴蕩著拓實的聲音，「那個岡部到底是甚麼來頭？為甚麼有人要揪出他？為甚麼明知他有狀況，妳還是要跟著他？」
然而千鶴沒回答，將臉埋進膝頭間，似乎不想讓拓實的聲音進入耳裡。
「千鶴，為甚麼不說話？就算妳真的移情別戀好了，也不該一聲不吭吧，至少講個理由出來說服我啊！」
無論拓實在她耳邊再怎麼大吼大罵，她只是低著頭沒回應。拓實踹著牆、氣得跺腳，卻沒得到任何答案。
不久房門打開了，無眉男探出頭說：「十分鐘到了。」
拓實歎了口氣，再度低頭望著千鶴囁嚅道：「到底是怎麼回事嘛……」
無眉男扯著拓實的手臂，就在這時，千鶴突然悄聲說道：「放心吧，阿拓。我絕對會救你的。」
「千鶴……」
「好了，到此為止了。」無眉男將拓實拉出小房間。
回到隔壁辦公室，拓實又被押回先前那張鐵椅上。
「如何？聽到你要的答案了嗎？看你那副樣子，似乎談得不甚愉快啊。」石原說道：「別那麼沮喪，女人多得是呀。」
拓實抬起臉正想回嘴，辦公桌上的電話響了。
無眉男拿起話筒，低聲說了聲「喂」之後，神情逐漸轉為嚴肅。「是和黑人一道的女人。」他掩住話筒，向石原報告。
「看來我們在等的人上門啦。」石原撇著嘴笑了，伸手拿過話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