４１
隔天午後，拓實與時生在東京車站坐上高速巴士。今晚是須美子的守靈夜，預計明日下葬。拓實還無法決定是否以親人的身分出席，因為事到如今才跳出來說自己是她兒子，總覺得太厚臉皮了。
「沒想到你會說要坐巴士。」時生說。
「新幹線太貴了啊，我也要慢慢學著節約度日了。」
「是喔……。本來我還在想，要是你說要坐新幹線去，我就要堅持坐巴士的說。看來過去果然是無法改變的啊……」
「小子，你從昨天就怪怪的哦，是天氣太熱熱昏頭了還是怎樣？」
巴士準時出發了。上回搭新幹線對拓實來說是人生初體驗，而這回也是他第一次搭高速巴士，不僅如此，他根本從沒見過東名高速公路（註：東名高速道路，簡稱「東名高速」或「東名」，與中央自動車道、名神高速道路等同為連接東京、名古屋與大阪三地的日本公路交通大動脈。）長甚麼樣子。
拓實一邊眺望著車窩外與新幹線上所見截然不同的風景，一邊思考著東條須美子的事。她的過世的確令拓實受到打擊，但那並不是悲傷，真要說，其實更接近失望的情緒。他好不容易覺得自己能夠和她多聊一些、聊得深入一些，卻再也沒機會了。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最後一次見到她時，拓實好好地為自己先前的態度道了歉，也對於她生下自己表達了感謝。雖然不曉得她感受到多少，但看到她的淚水，拓實決定相信她都聽到了。
時生則是相當沉默，上了車就閉起眼休息，但又不像是在睡覺，不時蹙起眉頭不知在煩惱甚麼。即使拓實找話和他說，他也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著。
巴士上設有廁所，但這段車程中途會在足柄休息站暫停十分鐘。車子一停妥，拓實便催促著時生下車。
「小子，你在發甚麼呆？哪裡不舒服嗎？」
「我沒事啊。」
「那現在是怎樣？」
「沒怎麼樣啊。」
兩人朝休息站廁所走去，時生突然停下腳步，望著一輛停在路邊的摩托車。
「就算你在機車行打過工，也不至於突然變成摩托車迷吧？」
「鑰匙還在。」
「咦？」
「那輛摩托車的鑰匙還插在上頭。」
仔細一看，時生說的沒錯。
「喔，真是不小心，車主應該是覺得停在這種地方不可能被偷吧，不然就是他真的快要尿褲子了。」拓實半開玩笑地說。
但時生依舊是一臉嚴肅。拓實心想，這小子真的很怪。
「不用看了啦，反正你又不會騎車。」拓實說。
「我在機車行旁邊的空地練過幾次。」
「練過又怎樣？走了啦，再不走可是我要尿褲子了。」
拓實才邁出步子，時生突然驚叫了一聲。拓實只好又回過頭看向他。
只見時生直盯著停在不遠處的一輛紅色 Corolla，三名女子正要上車，當中一名女孩紮著馬尾。
「三個都是美女呢！你也愛看女生呀？」
「不是啦。」
「不然是甚麼？你認識的人？」
時生搖了搖頭，「還不確定……」
「啥？甚麼叫還不確定？」
不久，紅色 Corolla 發出輕快的引擎聲，駛離了兩人的視線。
「好了好了，美麗的大姊姊已經走了，你也動作快，再拖拖拉拉的會被巴士放鴿子哦。」
但是時生仍站在原地，做了一個深呼吸之後，轉身看著拓實，眼神中有著無法忽視的認真。
「怎樣啦？」拓實稍稍繃起了神經。
「拓實先生，」時生吞了口口水，「我先告辭了。」
「啊？」
「我們就此道別吧。雖然相處時間不長，這段時間，我過得很開心。」
「你在說甚麼啊？」
「能夠待在你身邊，我真的很幸福。不，早在我們在這個世界相遇之前，我就這麼覺得了哦；在遇見現在的你之前，我也過得非常幸福，我很慶幸自己被生下來。」
「時生，你……」
時生像是強忍著甚麼似地緊緊咬住下唇，接著緩緩搖了搖頭說：
「或許，改變過去是不被允許的。但是，若早知道會出意外，我沒辦法默默地看著事情發生。」時生說完便衝出去跨上方才那輛摩托車，發動引擎。
「啊……。喂！你要幹嘛？」
拓實連忙追上前，但時生已經騎了出去。
「喂！時生！」
聽到他的呼喊，時生只是回頭看了他一眼，然而車速絲毫沒有減緩，直直駛上了高速公路的主線道。
拓實慌忙張望四下，看到巴士司機正悠哉地漫步。
「喂！快去開車！」
司機被拓實嚇到，登時退了幾步，「你……你是哪位啊？」
「我是乘客！叫你快去開車啊！」
「還有兩分鐘……」
「早個兩分鐘有甚麼關係？我趕時間啊！」
「沒辦法呀，我們規定要等全部乘客都到齊才能開車的。」
拓實緊跟在司機後頭回到車上，但還有部份乘客沒回來，拓實坐在座位上，內心焦急不已。
「請問您鄰座的乘客呢？」車掌問道。
「他搭別的車先走了，不會回來了啦，所以快點開車吧。」
車掌一臉狐疑地看著拓實。
巴士終於駛離了休息站。拓實頻頻望著前方，但顯然是追不上數分鐘前便驅車離去的時生了。
搞不懂時生究竟在幹甚麼。他為甚麼要說那番話？這兩天他一直提到「改變過去」，那又是甚麼意思？還有，他騎走摩托車是想幹嘛？為甚麼這麼突然道再見？
拓實唯一能確定的是，無奈與悲傷的情緒正在他的胸口翻攪，是因為再也見不到時生的關係嗎？他自己也不明白。
巴士行駛了好一會兒之後，車速突然驟減，簡直像是踩下緊急煞車似的，拓實猛地向前一倒，額頭差點撞上前座的椅背，其他乘客也紛紛發出尖叫。
拓實一看前方路況，眼見車龍宛如串珠般長長地往遠方延伸，巴士的車速愈來愈慢，終於停了下來。
「搞甚麼嘛！」拓實咂了個嘴，其他的乘客也開始抱怨。
「請各位耐心稍待，我們目前正在瞭解路況。」車掌試圖安撫乘客。
拓實很擔心時生，拚命察看前方車陣中是否有熟悉的身影，然而放眼只見成排的車尾燈，完全無法得知發生了甚麼事。
車掌拿起了麥克風。
「呃，各位乘客，根據剛才得到的消息，前方的日本坂隧道內發生了嚴重的火災，詳細情形還不是很清楚，但看樣子是無法穿過隧道了。」
全車乘客頓時一陣騷動。
「怎麼會這樣？」
「那我們怎麼辦？」
「得一直待在這裡嗎？」
車掌與司機交談了幾句後，又拿起麥克風說：「呃，本車將在最近的靜岡交流道下高速公路，接著轉行國道前往名古屋。如果各位乘客有人希望在靜崗下車，請向我們說一聲，我們會送您至靜岡車站。」
幾名乘客說要在靜岡下車，拓實也是其中一人，可是他並不是因為想早一刻抵達名古屋。
幾十分鐘後，巴士終於開車了，而抵達靜岡車站則是兩個多小時之後的事，夜色早已籠罩四下。
看了車站內的電視新聞播報，拓實終於明白發生了甚麼事。日本坂隧道內發生車輛追撞，引發了火災，目前隧道內的車輛仍持續燃燒，火勢依然無法控制。（註：此為真實事件「日本坂トンネル火災事故」，發生於一九七九年七月十一日傍晚六點四十分左右。）
拓實撥了電話去東條家，說自己今天應該是到不了了。在電視上看到事故消息的東條淳子接到拓實的電話，得知他平安無事，鬆了一大口氣。
「您受驚了吧。拓實先生，您今晚會在靜岡那邊過夜嗎？找得到下榻的旅館嗎？」
「嗯，沒問題的。那我就明天一早搭電車過去府上打擾了。」拓實說完掛了電話。
拓實根本沒打算找旅館住，他決定整晚守在靜岡車站裡。因為要是時生還沒騎到日本坂隧道便被堵在外頭，勢必會過來靜岡車站這邊；而要是他早早就通過了日本坂隧道，就不會被捲進事故了；至於要是他剛好在隧道裡……。拓實根本不願去想。
然而拓實想起時生昨天那番話，言下之意簡直像是他預見了這起事故。而他會突然騎車衝出去，就是想去阻止事情發生嗎？
怎麼可能……
靜岡車站內，旅客逐漸聚集，應該都是沒有交通工具離開這裡又訂不到住宿處的吧。拓實拿自己那個裝著喪服的包包當椅子坐在上頭，一一望著路過的人，想找出時生的身影，卻一無所獲。
但是有另一人吸引了他的目光。他看見先前在休息站坐上紅色 Corolla 的三人組，當中那名紮馬尾的女生，他印象特別深。三人都是一臉疲憊，蹲坐在地上。
拓實猶豫著要不要上前聊兩句，但其實也不曉得該說甚麼。
時至深夜，車站內依舊擠了滿滿的旅客。後來拓實一夜沒闔眼，就這麼迎向清晨。直到他跳上了第一班電車，時生依然沒現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