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青天霹靂
他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去思考，猶如這個決定是它自己形成的一樣，那很像是某種外來的力量控制了他的心智，更進而控制了他的肉體，使得他似乎變成了旁觀者。像大部分的蘇聯人一樣，他早上起床並不淋浴，只是洗個臉，然後用剃刀刮個鬍子，在刮鬍子的過程中他被剃刀刮傷了三次。他只是用衛生紙擦了擦傷口──看不出來就好，反正都已經刮傷了。夢中的情景仍然像電視上的戰爭電影一樣，不斷地在他眼前重演。到吃早餐的時候，這種狀況仍一直持續著，連他的妻子都注意到他那漠然而遙遠的眼神，但是她決定還是什麼都不要問。很快地就到了該上班的時間了。他走在路上就像個機器人一樣，自動按照儲存在記憶中的正確路線走向地鐵車站。他的頭腦似乎是靜止的，但同時也還在激烈地活動著，那就好像他突然被分割成兩個人，兩個看似遙遠卻又有著緊密聯繫的人，他們在兩條平行的路線上移動著，朝著一個他們既不知道也無法了解的目的地而去。雖然他就這樣子被帶著前進，像一塊被沖下山中急流的木頭般，一座座的石牆從他的左右兩側快速閃過，他甚至連看都沒辦法看清楚他經過了些什麼地方。讓他大吃一驚的是，他突然發現自己已經身在地鐵車廂裡面，而地鐵則正在漆黑的隧道裡行駛著，這隧道是由赫魯雪夫下令，讓那些在史達林時代被逮捕的政治犯們去挖出來的。他的四周一片寂靜，車上的其他蘇聯公民都是些幾乎無法分辨面貌的身影，他們跟他一樣都在前往工作的途中，而大家對那些工作幾乎談不上喜愛，也不覺得負有什麼樣的責任。但他們就是需要去工作，因為工作才能賺到填飽一家人肚子的錢。作為巨大的蘇維埃國家機器裡的小齒輪，為國效力是他們的使命，而這個國家也在為他們和他們的家人提供著服務。
但這全都是個謊言，不是嗎？翟澤夫問著自己，不就是這樣子嗎？為什麼謀殺掉一個教宗會對蘇維埃政府有幫助呢？這樣做會對所有的人民有什麼好處呢？對他跟他妻子還有他的小女兒又有什麼用呢？難道這樣就能讓他們吃飽？還是讓他可以在特別商店裡，買些其他勞工根本不敢奢望購買的東西嗎？
但是跟地鐵車廂裡的其他人比起來，他的情況已經算是不錯了，翟澤夫提醒自己，難道他不應該為此而心存感激嗎？難道他不是吃著比較好的食物、喝著比較香醇的咖啡、用比較高級的電視機，且睡在比較好的床單上嗎？難道他不正擁有這些人都期望能夠擁有的物質享受嗎？為什麼我突然感受到這麼嚴重的困惑呢？通訊官在心中如此問著自己。答案是很明顯的，他只花一分鐘就找到答案了。那是因為他的職位。這職位帶給他和家人舒適的生活，也帶給他知識。然而就現在這件事來看，那是他這輩子第一次碰到，知識竟然是個詛咒。他知道決定國家未來走向的那些人的想法，然而以他所擁有的知識，他看得出來國家即將走上一條錯誤的路，而且是一條邪惡的道路。這就像是他內心裡面存在著一個機制，而那個機制在審視了他所知的一切之後，判斷那是個錯誤的方向，而從那個判斷中，他知道他需要去做些事情來更正錯誤。他既無法反對也不能要求自己去維護他國家所謂的自由，因為他的國家並沒有這樣子的一個機制，讓他可以把他的判斷公諸於世。雖然其他人可能會非常贊同他的判斷，也可能會要求統治他們國家的那些人去敉平人民心中的不滿，但在現存的體系下，他是不可能這麼做的。真想這麼做的話，你得非常資深才行，而且在你說出質疑前你還是必須先謹慎地想清楚，以免你會因此失去你已享有的權利。再說不論你有什麼程度的良知，最後都會遭到你將損失多少的恐懼反覆淬煉而所剩無幾。他從沒聽過在他的國家裡有哪個資深政客會這樣堅守著原則，挺身而出告訴他的同儕，他們正在進行的一些事情是錯的。不會的，這個體系已經藉著選擇什麼樣的人出線而排除掉那種可能性了。腐敗的人只會選擇跟同樣腐敗的人一起共事，免得有人會對帶給他們廣泛特權的事物提出質疑，這就像沙皇的貴族們鮮少去思考──如果他們曾想過的話──他們對農奴的統治會有什麼樣的後果，所以這些馬克思主義新貴族們，絕不會去質疑賦予他們在這世界上所擁有地位的這個體制。為什麼會這樣子呢？因為這個世界並沒有改變──改變的只是顏色，從專制時代的白色變成社會主義的紅色，而因為骨子裡沒有什麼改變，所有運作的方式也沒有變，而在一片紅色的世界裡，縱使有幾滴血濺出來，也很難引起注意。
地鐵在他下車的那一站停下，翟澤夫走出滑開的金屬門來到月臺，搭上電扶梯離開地鐵站走到街上。這是個夏末的晴朗好天氣，他又成了擁擠人群中的一分子，但是走在人群中間的他卻是與眾人格格不入的。不算多的一批人踏著穩健的步伐，朝著國安會總部那幢由石頭建築的大廈走去，進入大廈的青銅門後，通過了第一個安全檢查點。翟澤夫亮出他的通行證給穿著制服的警衛，警衛看著他的臉核對著通行證上的照片，接著就猛地把頭向右歪了一下，示意他可以進入這幢龐大的辦公大樓。翟澤夫的臉上跟其他日子一樣一直沒什麼表情，他沿著石階下到地下室並通過了另一個檢查點，最後進入了有著開放工作空間的通訊中心。
夜班人員剛剛結束工作，有個大夜班的傢伙還坐在翟澤夫的位子上，他叫尼古拉．杜伯瑞克，像翟澤夫一樣是位剛剛獲得晉陞的少校。
「早安，奧萊格。」杜伯瑞克用同志的方式對他招呼道，同時坐在他的旋轉椅上伸了個懶腰。
「你也早啊，尼古拉，夜班時間都還好嗎？」
「昨天晚上收到很多從華盛頓發來的電訊，他們那個像瘋子一樣的總統又開始鬼叫了。你知道我們被稱作是『現代世界裡的邪惡軸心』嗎？」
「他是這麼說的嗎？」翟澤夫問道。
杜伯瑞克點點頭，「他是這麼說的沒錯，我們駐華盛頓的幹員把他的演講稿送過來了。這演講會讓他所效忠的黨裡擊掌稱快，而且即使如此，對一般人民也是很有煽動力的。我認為大使會從外交部那裡拿到有關怎麼處理這件事的指示，而且政治局大概也會針對它做出回應。至少，把這些電文都讀完，讓我這個班還真當得一點也不無聊！」
「他們用的不會是人工密碼吧，是不是？」把一個使用單次密碼的完整電訊解碼，這工作簡直是噩夢。
「不是，它是由機器加密的，真是謝天謝地。」杜伯瑞克回答道。他的話裡並沒有太多嘲諷的意味，就算是在國安會總部，拐彎抹角的損個兩句也是平常的事。「至少到現在為止，我們的官員們還在試著去理解他所說的話。政治局會花上好幾個小時，甚至幾天的時間，把這篇演講從頭到尾看過一遍又一遍，更有可能的是，還會有些精神病學家一起參與呢。我敢跟你打賭。」杜伯瑞克開玩笑地說。
翟澤夫應付地笑了一下，那些醫腦袋的醫生跟外勤幹員之間來來回回的電訊，無疑的該會讓人讀起來很有意思──而且，就像每個好職員一樣，他們一般都會把所有有意思的電文都讀過一遍。
「你一定會奇怪，為什麼像這樣子的人能統治著這些主要的國家。」杜伯瑞克邊說著邊站了起來，而且還點了根菸。
「我想他們稱此為民主程序吧。」翟澤夫回應道。
「好吧，如果是這樣子的話，感謝我們摯愛的黨，人民的集體意願透過黨就得以表達了。」當然啦，跟這辦公室裡的每個人一樣，杜伯瑞克是名好黨員──儘管他的評論故意帶上了點諷刺意味。
「的確，尼古拉，不管是哪件事。」翟澤夫抬頭看了一下牆上的鐘，他早到了六分鐘，「由我接班了，少校同志。」
「非常感謝你，少校同志。」杜伯瑞克說完便朝著出口走去。
翟澤夫坐了下來，椅背上還殘留著杜伯瑞克的體溫，他在工作時間紀錄卡上簽到並記錄時間，接著把桌上菸灰缸裡的東西倒進垃圾桶──杜伯瑞克似乎從來沒這麼做過──然後便開始他在辦公室裡新的一天。跟他的同事換班已經成了一套刻板的程序，實在也沒什麼好讓人開心的。除了每天一早他來接班的這些時刻外，他幾乎說不上認識杜伯瑞克。讓他覺得不可思議的是，為什麼會有人自願連續值夜班。不過至少杜伯瑞克每天離開時，桌上都是乾乾淨淨的，而不是留下一大堆未完成的工作，這讓翟澤夫不需要花什麼時間就能進入狀況，並整理好思緒開始這天的工作。
就拿此時來說，不管怎樣，這幾分鐘只不過又讓他回想起那件事，它似乎就是這樣陰魂不散地跟著他。因此翟澤夫點上了他今天工作時的第一根菸，而且當他的思緒飄向其他地方時，他手上還在把金屬桌上的文件東挪西放的，做些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要幹什麼的事。當一個負責密碼翻譯的職員帶著文件夾來找他時，時間已經是整點過了十分鐘。
「從華盛頓站來的，少校同志。」這位職員說道。
「謝謝你，同志。」翟澤夫表示感謝。
他拿著牛皮紙夾，打開它並開始快速翻閱電文。
啊，他思索著，這個叫「卡修斯」的傢伙有報告進來……有了，是更多的政治情報。翟澤夫不知道那個叫「卡修斯」的傢伙的真實名字或長相，但他一定是名資深國會議員的助理，甚至是名參議員助理。他所傳遞的高品質政治情報，暗示著他有門路獲得真正的機密情報資料，換句話說，這個正在為蘇維埃聯邦工作的人，一定是個非常資深的美國政治人物的貼身助理。他並不支領報酬，是那種因為意識形態而自願擔任的情報員，這是所有情報員中最好的那種。
他把電文整個看完後，馬上就搜尋著他的記憶，找出樓上哪個人才是正確的收信人。應該是弗金上校，政治部門的人。他的地址是第一處，第一部，政治研究科，華盛頓組，辦公室位在四樓的一個單位。
※※※
城外，伊里雅．布波佛依上校剛從來自索非亞的早班飛機下來。為了搭這班飛機，他必須早上三點鐘起床，然後坐大使館的車到機場，才趕得上飛往莫斯科的早班機。這次召返的命令是由艾列克西．洛德凡斯基所下的，布波佛依已經認識他很多年了，而他這次對布波佛伊也很客氣，甚至還在前一天打電話給布波佛依，看看把布波佛依找到莫斯科來，會不會把其他的事情給耽誤了。布波佛依很有自知之明，但就算是這種事，還是心裡先有個底比較好。你在國安會作事，有些事情就是永遠沒辦法確定，就像小學生被叫進校長辦公室時的心情一樣，國安會軍官在返回總部的路上總是感到心裡有一堆吊桶七上八下的。但不管怎麼樣，他還是把領帶打得漂漂亮亮，連皮鞋也是光可鑑人。然而他並沒有穿上他的制服，因為從技術的角度來說，他情報站站長的身分在索非亞仍然是個秘密。
一位穿著制服的紅軍士官在機場門口等著他，然後把他帶到車子的停放處。在走向車子的路上，布波佛依在報攤買了份《蘇維埃體育報》，到總部還要三十五分鐘，看看報紙足可消磨時間。幾天前，索非亞的足球隊才剛以三比二的比數擊敗了莫斯科發電機隊，上校有點好奇，本地的體育記者是怎麼樣批評莫斯科隊的。當然嘍，如果用適當的馬克思主義方式來表達的話，好的社會主義人民是永遠會贏得勝利的。但是當一支社會主義隊伍擊敗另一支社會主義隊伍時，那些體育記者們就會有點不知所措了。
※※※
弗利也在地鐵上面，他今天早上上班有一點遲，他的鬧鐘因為停電而改變了設定，但是他並不知道，所以一直睡到陽光透進室內才醒。在車廂內，他盡量不要讓自己東張西望，但他就是忍不住想找一找那隻搜過他口袋的手的主人，然而並沒有哪張臉對他回看任何一眼。為了以防萬一，他今天下午會再試一次，還是搭下午五點四十一分離站的同一班地鐵。但以防萬一個什麼呢？弗利也不知道，然而這為他所帶來的興奮感，就是弗利當初會選擇這份工作的原因之一。如果只是個巧合的話，那也沒什麼不好，他在以後幾天還是會搭乘同樣一班地鐵，坐同一個車廂，盡量站同樣的位置。如果真有個「影子」盯著他的話，那傢伙根本就不會注意到這些。事實上，蘇聯人比較喜歡跟蹤某個凡事都按照既定程序的人呢，一般美國人的隨性與不可預測可能會讓他們分心，因此他將會做個「好」美國人，讓他們看他們想看到的，這樣他們就不會發現有什麼異狀了。但是，這位駐莫斯科站的站長因為這種想法而有點迷惑，他不禁搖了搖頭。
地鐵到了他的那一站，他下車搭電扶梯走到街上，從那裡他只要再走一小段路就到大使館了。大使館坐落在那幢被稱作「微晶片女士」的大樓對面，這也是全世界最大的微波爐。弗利向來喜歡看到大使館旗竿上那迎風飄揚的國旗，而在裡面站崗的海軍陸戰隊，更證明了他來的地方是正確的。陸戰隊的卡其襯衫、深藍制服長褲、皮套裡的手槍和白色的帽子，讓他們看起來就是很順眼。
他的辦公室平時看起來總是有些凌亂，而他的掩護身分確實需要他表現得有一點邋遢。
但是他的掩護身分並不包括大使館的通訊部門。負責大使館通訊中心的人叫作麥克．羅素，他以前是陸軍安全局（ASA）的中校──陸軍安全局是陸軍裡面專門負責通信安全的單位──現在則是個在國家安全局工作的平民，國家安全局則是為整個政府負責跟陸軍安全局一樣的工作。對羅素而言，被派到莫斯科是個艱苦的任務。他是個離了婚的黑人，在這裡他根本沒有太多與異性交誼的機會，因為蘇聯人明顯地對每個擁有暗色皮膚的人都心存疑慮。此時，門口突然響起的敲門聲，打斷了弗利的思緒。
「進來吧，麥克。」弗利說。
「早啊，艾德。」羅素的身高不到六呎，所以每當他想要大啖美食時，他就得先看看自己的腰圍。他在密碼跟通信方面是名好手，目前會這些就讓他足以勝任工作了。「昨晚在你這兒算是天下太平。」
「喔？」
「對啊，只有這個而已。」羅素從外套口袋裡撈出一個信封，遞給了弗利，「看起來沒什麼重要的事情。」他已經把電文解碼完畢了。在大使館裡面，連大使的機密等級都沒有通訊部門主管擁有的高。弗利此時突然對蘇聯人的種族歧視感到有點慶幸，這讓羅素被蘇聯人吸收而叛變的機會大為降低。那想法還真令人毛骨悚然。在大使館所有人裡面，麥克．羅素是唯一一個可以把每個人都出賣的人，這也就是情報單位的人總是想去策反對方密碼員的緣故。因為密碼員通常薪水低，工作上又整天受氣，但是不論是在哪國的大使館裡，又是那個知道最多情報的人。
弗利接過信封後打開了它，裡面電文的機密等級比往常都來得低，這證明了不論工作的重要性有多高，中情局只不過是另外一個政府官僚單位罷了。他哼了一聲便把那張紙送進了碎紙機，機器裡滾動的鋼輪會把那張紙切成差不多兩公分見方的紙片。
「把你一天的工作在十秒鐘之內完成的感覺一定很好。」羅素看著他笑著說道。
「一定跟在越南很不一樣，我敢打賭。」弗利調侃地說。
「一點也不像。我記得有一次，我們有個單位定向追蹤到駐越美軍總部裡有個越共電臺，那個晚上我們還真的是忙翻了。」
「逮到他了嗎？」
「喔，當然有，」羅素點點頭答道，「當地人對那個小子簡直是恨之入骨，他們告訴我，那是個誤入歧途的小子。」羅素當年還是個少尉，他是底特律人，他的父親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曾建造過B─24轟炸機，因此從來就沒停止對他的兒子們灌輸，造轟炸機比造福特車更令人滿足的觀念，羅素對蘇聯這國家的每件事物都感到十分憎惡（他們甚至連靈魂音樂都不會欣賞！），但是到此地服務的津貼──官方角度來說，莫斯科還是個艱難地區──將能夠讓他在半島地區買幢房子，住在那裡的話，他就可以隨心所欲地獵鳥獵鹿了。「有沒有什麼東西要送的？艾德。」
「沒有，今天沒有──或說現在還沒有吧，都可以啦。」
「知道了，一切順利。」接著羅素的身影便消失在門邊了。
這跟間諜小說裡寫的不一樣──一個中情局官員的工作是由一大堆的無聊工作構成的，才沒那麼刺激呢。身為外勤幹員，弗利有三分之二的時間是花在給蘭格利的某人寫報告，至於某人會不會看那些報告就不得而知了；要不就是等著有可能出現或有可能不出現的機會與對方交手。他的手下有批專案幹員，大部分需要拋頭露面的工作都是由他們去做的，因為弗利的身分太敏感了，不能讓他冒著暴露身分的風險去做那些事情──說到暴露身分，這倒是件他偶爾就要對他老婆嘮叨一番的事。傅瑪麗對於行動有點熱中得過頭，這是個有點令人擔憂的事，雖然他們倆都沒真的碰過太危及人身安全的狀況。況且他們倆都擁有外交豁免權，而在大部分的時候，蘇聯人還是一絲不苟地給予外交人員應有的尊重。即使當事情變得有點棘手時，也不會真的棘手到哪裡去的。他是這麼告訴自己的。
※※※
「早安，布波佛依上校。」安德洛波夫雖然沒有起身，表情卻顯得開心。
「你好，主席同志。」索非亞站長回答，同時心中放下了一顆大石頭，洛德凡斯基並沒有騙他。話說回來，你也沒辦法總是那麼小心或是永遠都疑神疑鬼的。
「索非亞的狀況怎麼樣了？」安德洛波夫揮揮手，要布波佛依坐到他那大橡木辦公桌對面的皮椅上。
「嗯，主席同志，我們的社會主義兄弟還是相當的合作，特別是在跟土耳其有關的事務上面。」
「很好，我們提出了一項任務準備要進行，我需要你對這任務的可行性提出意見。」聽起來口氣上還是很開心。
「是什麼樣子的任務？」布波佛依問道。
安德洛波夫簡要地敘述了整個計畫，並盯著訪客的臉，好看出他的任何反應。然而安德洛波夫並未看到任何反應，上校對這種場合太有經驗了，而且他也知道主席會盯著他看。
「多快要執行？」他問道。
「你能多快把事情安排妥當？」主席反問。
「我可能需要從我們保加利亞的朋友那裡獲得一些協助。我知道該去找誰──波里斯．史卓科夫上校，他是保加利亞秘密警察裡面很有經驗的一位好手，他負責他們在土耳其的外勤任務──幹些走私之類的事──這讓他得以打入土耳其幫派組織裡面。他跟那些人的關係很不錯，特別是在需要殺人的時候。」
「繼續說下去。」主席平靜地催促著。
「主席同志，這一類的行動是不容易的，我們沒有辦法讓一個槍手混進目標的私人住所裡面，這將意味著我們需要在公眾場合下手，而那種場合一定會有很多的人。我們可以告訴我們的槍手，我們會有辦法幫他脫身的，但那當然會是個謊言。從戰術的角度來看，我們可能會需要有第二個人在場，好在槍手開槍之後殺掉他──用裝了滅音器的武器。對第二個殺手來說，要讓他逃脫簡單多了，因為群眾的注意力都會集中在第一個槍手身上，而且那也解決了萬一第一個槍手對警察供出一切的問題。義大利警察在外面的名聲不太好，但嚴格說起來，這種看法是不對的。就像我們駐羅馬的幹員會告訴你的一樣，他們的偵訊部門很有組織也很專業。因此，為了我們自己好，最好是當場就把槍手給滅口。」
「但是那麼做的話，難道不會讓人聯想到這個事件牽涉到某個情報單位嗎？」安德洛波夫問道，「這樣是不是做得太天衣無縫了？」
布波佛依神態輕鬆且很睿智地侃侃而談，他知道剛剛說的這些話就是安德洛波夫想要聽的，他已經準備繼續說下去了，「主席同志，我們必須拿某個風險去和另外一個風險相比較，最大的風險會是，我們的殺手說出他是怎麼樣來到羅馬的，就像大家常說的，死人是不會說出任何事情的，而被滅口後的槍手也沒辦法再洩漏任何情報了。對方可能會懷疑，但是他們也只能懷疑而已。至於我們這邊，我們可以輕易的透過我們所控制的新聞媒體放出消息，指出回教徒對羅馬天主教會的領導者有多麼憎惡。西方新聞媒體會中計的，只需要稍加引導，我們就能夠協助他們勾勒出整件事情是怎麼發生的。如你所知，我們在美國和加拿大的學術單位都有一些頂尖的學者能幫我們達成這個目的，我們可以利用他們去建構出有關整個陰謀的宣傳資料，然後再讓第一處的人去負責傳播。當然嘍！這個構想中的行動並不是完全沒有風險，然而，雖然很複雜，但從構想的角度來看，並不是那麼困難。真正的問題是在於執行以及行動上的保密，這就是得立刻幹掉那位殺手的關鍵原因了。最重要的事情是，防止有任何資訊洩漏到另外一邊去。他們想怎麼猜就讓他們盡量去猜好了，只要沒有確切的資訊，他們是不會知道任何事情的。我認為，這行動該是只有少數人參與而已。」
「到目前為止不到五個人，你認為還要再加上幾個人？」安德洛波夫問道，一方面又對布波佛依的專業與冷靜態度有著深刻的印象。
「至少三個保加利亞人，然後他們會去挑選土耳其人──一定要找個土耳其人才行。」
「為什麼？」雖然安德洛波夫認為自己應該知道原因。
「土耳其是個回教國家，而且長久以來當地的天主教會和回教之間就是水火不容，這麼做的話，我們的行動會在兩個信仰群體之間製造出更大的衝突──我們可以把那當作是額外的收穫吧。」索非亞站站長建議道。
「你會怎麼樣去挑選殺手人選？」主席問道。
「我會把這問題留給史卓科夫上校──附帶提到一點，他的祖先是蘇聯人，他的家族是上個世紀末、本世紀初的時候定居在索非亞的，但是他的思考方式還是跟我們一模一樣。他是『自己人』。」布波佛依對他的上司保證道，「是我們訓練學院的畢業生，也是個經驗豐富的外勤幹員。」
「你要花多久來安排這些？」
「要看莫斯科這邊的安排，因為史卓科夫需要獲得他自己上司的批准，但那就是個政治問題，而非行動上的問題了。等他拿到命令，大概兩個星期，至多四個星期吧。」
「成功的機會又有多少呢？」主席又追問。
「應該有一半以上，我應該再想一次。保加利亞秘密警察會把殺手用車子載到適當的地方，然後在任務完成後，在他脫逃之前先把他給幹掉。那部分執行起來要比聽起來危險多了。殺手可能要有一把手槍，而且不能是把滅音手槍，好吸引群眾的注意。大部分的人聽到槍聲都會後退，但也會有些人奮不顧身，想要去制服那個槍手。當他在背上中了一顆滅音手槍射出的子彈，那些人還是會衝上去，然後我們的人就能像其他群眾一樣向後逃竄了。」布波佛依解釋道。他可以在心裡設想出整個行動的所有細節，「雖然用手槍開槍並不像電影演的那麼容易，還記得吧，在戰場上，每當有一個人被殺，就有另外兩個或三個是受傷且能夠生還的。我們找的槍手只能夠接近到四、五公尺左右就不能再近了，對專家而言是夠近了，但我們找的人將不會是個專家，然後我們還要再加上醫療救護這個會讓情況更複雜的因素。除非你能命中心臟或是腦子，要不然一個有經驗的外科醫生經常可以把一個受傷的人從鬼門關給拉了回來。所以從實際的觀點來看，這是個成功機會只有一半的行動。因此，失敗的後果也應該要被算計在內，那就是個政治問題了，主席同志。」布波佛依做出結論。說得更精確一點，他的意思是說，到那個時候責任就不在他的頭上了。同時，他也知道，如果任務成功的話，就意味著他的肩上將會掛上將星，這對一個上校而言，是個可以放手一搏的賭注，且成功的可能性遠大於失敗。因此，不論是從前途來看或是從愛國心的層面來看，支持這行動的想法都已經說服了他。
「非常好，有什麼事情需要完成的？」主席滿意地點點頭。
「首先，保加利亞秘密警察是根據政治層面上的指引來運作的，史卓科夫上校指揮的單位在行動上並沒有什麼書面紀錄，但卻是個直接接受保加利亞政治局指揮的單位。所以我們需要先獲得政治上的授權，這意味著我們必須先獲得自己政治領導人的核准。保加利亞在沒有接獲我們政府的正式請求前，是不會授權史卓科夫的單位跟我們合作的。在這些事情搞定以後，就是直截了當的行動了。」
「我知道了。」安德洛波夫靜默了大約有半分鐘左右。後天就有政治局會議，他在想，現在就讓這個行動浮出檯面會不會太早了一點？要讓他的這個提案通過有多難？他可能需要把華沙信件（譯註：一九六八年七月十四、五日，針對當時在捷克發生的布拉格之春，華沙公約五國，包括蘇聯、匈牙利、波蘭、東德和保加利亞在華沙集會後，聯合對捷克政治局發出一封類似最後通牒的信函，譴責捷共領導的軟弱，並要求捷克當局對民主運動採取行動）攤出來給大家看，而大家對這封信恐怕是一點也不會開心的。他可能需要在對大家說明時，就直接挑明整件事的急迫性，甚至嚇嚇他們也在所不惜。
但他們會被嚇倒嗎？這麼說好了，他會在一旁敲邊鼓推波助瀾，但是行得通嗎？安德洛波夫又反覆思量了好一會兒，最後做了個他認為是比較好的結論。
「還有其他的事情嗎？上校。」主席終於抬起頭說。
「幾乎不用多說的是，行動的保密必須做到滴水不漏。梵諦岡自己也擁有一個很有效率的情報組織，如果低估了他們的能耐，將會大錯特錯。」布波佛依警告說，「所以我們的政治局和保加利亞人都要知道，這件事情是不能跟他們成員以外的人討論的。在我們這邊，那就是說任何人都不行，連中央委員會或是黨的秘書處都不行。最小的一絲漏洞都有可能毀掉整個任務，然而，在同一時間，」他繼續說道，「我們也還有很多工作要去完成，教宗不能讓自己與世隔絕，他也不能用其他國家的領導者們在面對威脅時所運用的保護方式。從執行行動的概念來看，他其實是個所謂的『軟』目標──也就是說，如果我們能夠找到個殺手願意冒著生命危險，在夠近的地方才開槍的話。」
「所以說，如果我獲得了政治局的授權，然後我們向保加利亞的兄弟們提出協助的請求的話，你就可以讓史卓科夫上校開始行動。那麼，你還需要多少時間才能開始暗殺行動？」
「一個月，也可能需要兩個月，但不會多於兩個月了。我們可能需要羅馬站提供一些支援，像是行動的時間點之類的事情，但那樣也就夠了。我們自己的手應該是乾乾淨淨的，尤其是如果史卓科夫能在殺手完成任務後，馬上就把殺手滅口的話。」
「你想讓這個叫史卓科夫的傢伙親自動手？」安德洛波夫注視著布波佛依問。
「是的，」布波佛依點點頭道，「史卓科夫上校並不反對親自下海，他以前也幹過這一類的事情。」
「非常好，」安德洛波夫低頭看著桌面上說：「這個行動不會有任何書面紀錄，一旦我獲得了適當的授權，你會從我的辦公室收到開始執行的通知，但是那只會是個行動密碼，密碼是15─8─82─666。如果有任何複雜一點的資訊的話，都將會透過信差傳遞，要不就是面對面通知。清楚了嗎？」
「非常清楚，主席同志，除了行動密碼以外，沒有什麼東西會被寫下來的。我想我應該是需要在索非亞和莫斯科之間來回飛上個好多趟了，但那絕不會是個問題。」布波佛依保證。
「保加利亞人值得信賴嗎？」安德洛波夫問道，他突然有點擔憂。
「是的，他們是能夠信賴的，主席同志。我們和他們之間有著長久的合作關係，而且在這一類的事情上面，他們是專家──事實上，比我們在行多了。他們的行動經驗比較多，每當我們碰上一定要幹掉某個人的時候，通常都是保加利亞人幫我們料理的。」
「是的，洛德凡斯基上校告訴過我，我只不過是沒有親身經歷過罷了。」
「當然，只要你想要跟史卓科夫上校碰面的話，任何時候都可以。」布波佛依建議。
安德洛波夫搖搖頭道：「我想，我最好還是不要。」
「就依你說的辦。主席同志。」一切已是不言而喻了，布波佛依暗忖。安德洛波夫畢竟是個黨工，並不習慣弄髒他的手。政客們都是一個樣子──嗜血，但是偏又喜歡讓自己顯得乾乾淨淨，完全靠別人來完成他們想做的難纏事情。好吧，上校想清楚了，那是他的工作。何況政客們控制了他們社會裡面所有的好東西，所以他更需要去取悅他們，這樣才能從他們的手中得到點甜頭嘗嘗，而他跟蘇維埃聯邦的其他人一樣都喜歡甜味。到最後，這個任務可能就會是他肩上的將軍星徽、位於莫斯科的一層好公寓──甚至是列寧丘上的一幢中型俄式鄉村別墅。他會很高興能回到莫斯科，而他的老婆也是。如果這一切的代價不過是死了個外國人，而那個外國人對他的國家在政治上是個麻煩，那麼，他就只能怪那人命不好嘍，他應該對他在跟什麼人對抗這件事情上面小心一點才對。
「感謝你來這一趟，還提供了你的專業見解。上校同志，你會收到我的通知的。」
布波佛依起身道：「我竭誠為蘇維埃聯邦效力。」他說完便往隱藏的門走了過去。
洛德凡斯基待在秘書的辦公室裡，正等著他。
「進行得怎麼樣，伊里雅？」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告訴你這些。」他得到的是個含有戒心的回答。
「如果是有關六六六行動的話，那你就可以說，伊里雅。」洛德凡斯基一面跟他確認道，一面帶著他走出辦公室的門來到走廊上。
「那麼，會議進行得很順利，艾列克西，再多我就不能說了，除非獲得主席的批准。」這可能會是個保密測試，再怎麼說，不論洛德凡斯基跟他的友情有多深都一樣。
「我已經跟你說你可以相信我了，伊里雅。這可能對我們兩個都有好處。」
「我們為國效力，艾列克西，就跟這幢建築裡的其他每個人一樣。」
「讓我送你到你的車子去吧，這樣你可以方便一點，搭上中午的飛機回去。」幾分鐘後，洛德凡斯基回到安德洛波夫的辦公室。
「怎麼樣？」主席問。
「他告訴我會議進行得很順利，但是沒有你的允許，他就一個字也不肯多說了。伊里雅是個認真的專業人才，主席同志。是不是讓我來擔任你在這個任務裡的聯絡人？」
「沒錯。」安德洛波夫確認道，「這件事我會下指示的。」安德洛波夫並不認為他需要親自來指揮這個任務，他有的是縱覽全局的心思，而不是個執行行動的心思。「你對這個波里斯．史卓科夫上校知道多少？」
「他是保加利亞人嗎？這名字聽起來很熟，他是個資深情報官，過去這些年來，他的特長就是在暗殺任務上面。他有著豐富的經驗──顯然伊里雅對他知之甚詳。」
「特長是暗殺，這話怎麼說？」當初國安會跟他做簡報時沒有提到這檔子事。
「很顯然，他的真正工作是其他的任務，但是保加利亞秘密警察有這麼一小批軍官對這一類的事情非常有經驗，而他正是其中最有經驗的一位。他的行動紀錄完美無瑕，如果我記得沒錯的話，他個人就幹掉了七個還是八個需要殺掉的人──我想，大都是保加利亞人吧。可能也有一兩個土耳其人，但就我所知並沒有西方人。」洛德凡斯基回答。
「做這種事很難嗎？」安德洛波夫問。
「我個人並沒有這方面的經驗。」洛德凡斯基承認，他沒說出口的是，他也不會特別想要獲得這方面的經驗。「那些有過這種經驗的人說，他們擔心的不是怎麼去完成任務，而是在完成任務後隨之而來的警方調查。你也知道，現代的警察單位在調查謀殺案件上面相當有效率。在這種情況下，你將可以想像之後的調查有多嚴密了。」
「布波佛依要這個叫史卓科夫的傢伙加入行動，然後讓他在殺手完成任務後，馬上幹掉那個殺手。」
洛德凡斯基點點頭。「這是非常合理的。我記得我們自己也曾討論過這種選擇。」
「是的。」安德洛波夫把他的眼睛閉上了片刻。再一次，整個行動的細節自動在他心中又演示了一遍，這行動無疑能解決掉很多政治上的問題。「是的，我的下一個工作是去取得政治局對這個任務的核可。」安德洛波夫又補充一句。
「有多快，主席同志？」洛德凡斯基上校實在無法隱藏他的好奇心。
「明天下午吧，我想。」
※※※
在樓下的通訊中心裡，翟澤夫的意識已經逐漸被埋沒在每天的例行工作裡了，當他突然認知到這一點時，他震驚不已，原來他的工作竟然是那麼不需要用到大腦。他們要讓機器來完成這些事情，於是他就變成了那部機器。他靠記憶來完成所有的工作，像是有哪個行動代碼的電文要交給樓上的哪個專案官員，還有哪個行動是在幹什麼之類的。有這麼多的資訊就這樣在工作中溜進了他的心裡，這實在是令他感到非常驚訝。他從來就沒有真正注意到，像這樣子的事就這麼慢慢發生了。但他現在注意到了。
但是就只有15─8─82─666這個數字，一直在他的腦海裡盤旋且揮之不去……
「翟澤夫？」有個聲音在叫他，通訊官聞聲轉身，看到了洛德凡斯基上校。
「是，上校同志？」
「有封要發給索非亞站的電報。」他把電文表格遞過去，上面都已經寫好了。
「要用機器加密還是人工加密，同志？」
上校想了一會，在他的心裡權衡了一下這兩種選擇，他還是傾向使用可靠的那一種，「我想還是用人工加密吧。」
「好的，上校同志，給我幾分鐘我就能把它給發出去。」
「很好，這樣當布波佛依回到辦公室時，這封電報已經在他桌上等著他了。」他不假思索就說出了他心裡的想法。世人共通的毛病就是話太多，再多的訓練也沒辦法防止人們的口無遮攔。
這麼看來，索非亞站長剛剛在這裡嘍？翟澤夫連問都不用問。「是的，上校同志，需要我打電話給你確認電文已經送出了嗎？」
「是的，謝謝你，少校同志。」
「我為蘇維埃聯邦竭誠效忠。」翟澤夫向他保證道。
當翟澤夫在進行讓人心思麻木的常規加密程序時，洛德凡斯基走回了樓上的辦公室。
※※※
極機密
最速件
發文者：主席辦公室，莫斯科總部
受文者：索非亞站站長
依據：行動代碼15─8─82─666
主席令：日後所有通訊，你的行動聯絡人是洛德凡斯基上校。
※※※
這不過是份內部管理的電文，但發送等級卻是「最速件」，意思是說對安德洛波夫而言，這件事情是很重要的。電文的依據則使這份電文成為一份行動命令，而不單單只是對某位情報站長的要求而已。
翟澤夫領悟到，他們真的決定要動手了。
見鬼了，到底有什麼事是他可以做的呢？這裡沒有半個人──整幢建築裡也沒有任何人──，能夠先下手為強阻止這個行動。但是這幢大樓以外的地方有沒有呢？
翟澤夫點了根菸，他會跟平常一樣搭地鐵回家，而那個美國人還會不會在那裡呢？
他正在盤算著要背叛他的國家，想到這裡就讓他不寒而慄。這個罪名聽起來就令人覺得可怕，實際上甚至更可怕。就像擲銅板一樣，他還有另一面可以選擇，他可以就只是坐在這裡，讓一封封電文傳過眼前，直到一個無辜的人被謀殺。然後……不，不行，他不能做這種事。
翟澤夫從桌上有一公分厚的空白電報紙上拿了一張，他把這張紙放在桌上，然後拿一號軟性鉛筆用英文寫著：如果你感興趣的話，明天打條綠色領帶。那已是他在這天下午所能擠出的勇氣極限了。他把紙條摺好放進他的菸盒裡收好，然後小心翼翼地以平常的步調去做每件事，因為在這個辦公室裡面，只要有一丁點的不尋常都會被人注意到。接著他另外拿了一張空白表格，隨意在上面亂寫了些東西後，再把那張紙揉掉丟進垃圾桶，之後就回去忙他的日常工作了。在接下來的三個小時裡，每次他伸手到口袋裡想要拿菸抽時，他都會再考慮一次他打算做的事。每一次，他都想要拿出那張摺好的紙把它撕成碎片，再丟進垃圾桶準備送進焚化爐。但每一次，他都還是把那張紙留在原處，然後對自己說，他什麼事情都還沒有做。重要的是，他試著讓自己不要再想這件事情，讓自己就是做例行的工作，試著讓時間就這樣子過去。最後，他告訴自己，他的命運是掌握在別人的手裡，而不是在自己手裡。如果他一直到回家都沒有發生任何不尋常的事的話，他就把那張香菸盒裡的紙拿出來在廚房裡燒掉，然後整件事可能就到此為止了。大概下午四點鐘左右，翟澤夫抬起頭望著通訊中心天花板上的水漬痕跡，口中念念有詞，就像在祈禱一樣。
終於，一天的工作結束了。他踩著一如往常的步伐，依照平日的路線，到他通常乘車的地鐵站，再搭電扶梯下到車站，來到月臺候車。從來來去去的人潮方向，你就可以猜得出來地鐵到站的時刻，此時他跟著上百個人一起進入了車廂。
這時，翟澤夫的心臟幾乎要停止跳動了，是那個美國人，他就站在那裡，跟上次完全相同的地方，他右手拿著報紙正在看報，左手握著頭頂上方的橫桿，他的風衣還是沒有扣上，鬆垮垮地穿在他瘦削的身上。他敞開的口袋召喚著翟澤夫，就像是希臘神話中的女妖召喚著尤里西斯一樣。翟澤夫想辦法擠到車廂的中段，讓自己跟其他乘客混在一起。他用右手探進襯衫口袋裡撈出菸盒，然後敏捷地把盒子裡的字條拿出來藏在手心，當車子慢慢進站時他開始推擠，像是要為其他乘客開路一樣。這樣的效果太棒了，他藉機貼近那個美國人，而且把字條放進了他的口袋，然後翟澤夫就退了回去。
翟澤夫深深吸了一口氣，他真的這麼做了，不管現在會發生什麼事，已經都掌握在別人的手裡了。
那傢伙真的是個美國人吧──還是第二處派出來的誘餌呢？
那個「美國人」有看到他的臉嗎？
那有關係嗎？難道他的指紋沒有留在那張字條上嗎？翟澤夫一點頭緒都沒有，當他在撕那張表格時非常小心──而且，如果真的被問起的話，他都可以說那疊紙就正好放在他的桌上，而任何人都有可能從那裡拿走一張──甚至還會開口跟他要呢！如果他堅持這說法一直不改口的話，應該就足夠擾亂國安會的調查方向了。不久之後，他已經離開了地鐵車廂來到開闊的戶外，他希望沒有人看到當他點菸時還在發抖的手。
※※※
弗利那受過嚴格訓練的感官這次竟然出錯了，因為他的風衣是鬆鬆地敞開著，所以除了不論是在莫斯科或在紐約地鐵車廂裡都常有的推擠碰撞外，他根本沒感覺到有人碰觸他。然而當他離開地鐵車廂時，他一把左手插進左口袋就發現裡面有東西，而且他知道那東西並不是他自己放進去的。他的臉上閃過一絲詫異，但是他所受過的訓練讓他的臉色馬上就恢復了正常。他忍不住四下張望，看看有沒有人在跟蹤他，但馬上就意會到，像他這樣子每天的行程都很規律，國安會可能會派個生面孔在地鐵出口跟蹤他，或更有可能的是，利用周圍大樓頂的攝影機來監看他，反正錄影帶在這裡跟世界上其他地方一樣便宜。因此，他跟其他日子一樣走路回家，向門口的警衛點點頭打過招呼後，進入電梯，之後走進了家門。
「親愛的，我回來了。」愛德華．弗利大聲招呼，然後在關上門以後才拿出那張紙條。他相當確定他的公寓裡沒有被裝上攝影機──就連美國的科技都還做不到這個程度，更不用說蘇聯人了。他打開字條，然後整個人就這麼僵在那邊。
「晚餐吃什麼？」他大聲問道。
「過來看就知道了，艾德。」傅瑪麗的聲音從廚房裡傳來。
漢堡正在爐子上滋滋作響，馬鈴薯泥配肉汁，加上烤豆子，標準的美國工人階級晚餐。但麵包是蘇聯的，這倒也不壞啦。小艾迪坐在電視前面看著「變形金剛」的錄影帶，那大概能讓他心無旁騖地再看個二十分鐘。
「今天有沒有碰到些什麼有意思的事情？」傅瑪麗在爐邊問，她轉身給了他一個吻，而他用他們倆之間才有的密碼回給她一個暗示，表示發生了些不尋常的事。
「什麼事都沒發生，寶貝。」當他拿出那張紙的時候就已經引起了她的興趣，她接過紙條，眼睛隨即瞪得大大的。
讓她大吃一驚的倒不是紙條上的內容，而是印在紙條上端的字樣：國安會通訊中心。
「我的天哪！」傅瑪麗的嘴巴無聲地說出她的反應。
中情局莫斯科站的站長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你幫我看一下爐子上的漢堡肉好嗎？親愛的，我得去拿個東西。」
弗利接過鍋鏟把漢堡翻了個面。他老婆很快就回來了，手中拿著一條鮮豔的黃綠色領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