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剛過上午十點,前原家的門鈴響了,昭夫正好在廁所,一聽到鈴響,連忙洗手打算出廁所,就聽到八重子接起了對講機應答。對講機裝設在餐廳牆上。
「……是的。可是,我們甚麼都不知道。」八重子說完,對方似乎說了甚麼,她在短暫沉默之後,又說:「……呃,好的。」
昭夫來到餐廳,八重子正好將聽筒掛回去。「來了。」
「甚麼來了?」
「警察呀。」八重子的眼周蒙上一層陰影,「還用問嗎。」
聽到她這句話,昭夫劇烈鼓動的心跳更是變本加厲,他發現自己體溫似乎升高,背脊卻是竄過一陣惡寒。
「為甚麼會找上我們家?」
「我怎麼知道。反正你快點出去,不然人家會起疑心的。」
昭夫點點頭朝玄關走去,一邊反覆做了好幾次深呼吸。即使如此,急促的心跳卻始終慢不下來。
他並不是沒料到警察會上門。直巳在殺害女童前究竟做了甚麼,昭夫一無所知。也許有人目擊到了。昭夫暗自決定,無論如何都要應付過去,已經無法回頭了。
但即使已下定了決心,此刻警察真的找上門來,恐懼與不安還是讓他幾乎站不穩。面對辦案專家,他完全不曉得外行人的謊言能夠瞞警方到甚麼程度,而且老實說,他根本沒把握應付得過去。
開門之前,昭夫閉上眼,努力調勻呼吸。外表或許看不出激烈的心跳,但如果呼吸明顯紊亂,警察一定會起疑的。
不會有事的。──他告訴自己,就算警察來了,也不一定是事跡敗露,警方也許只是在命案現場附近進行地毯式查訪罷了。
昭夫舔了舔嘴唇,乾咳一聲之後,把玄關門推開。
低矮的欄杆大門外,站著一名一身深色西裝的男子,個頭很高,看上去約三十四、五歲,由於曬得很黑,使得他那輪廓深刻的五官更清晰了。男子看向昭夫,輕輕點頭打了招呼。
「很抱歉,週末還前來打擾。」男子語氣爽朗地說:「請問,方便嗎?」他指了指大門。
意思似乎是方不方便讓他進這道門。「請進。」昭夫答道。
男子開了大門,穿過短短的通道來到玄關外頭,接著取出警察手冊。
他說他是練馬署的刑警,姓加賀。男子的遣詞用字很親和,沒有一般刑警給人的壓迫感,卻莫名有股令人難以接近的氣質。
正對面住戶的玄關外頭也站著一名西裝男子,正在與女主人談話。那名男子應該也是刑警吧?換句話說,有大批的探員正在這一帶打聽消息。
「發生甚麼事了嗎?」昭夫問。他研判還是先裝作不知道出了事,因為要是被追問從何得知的,他反而答不上來。
「請問您知道銀杏公園嗎?」加賀問。
「知道啊。」
「其實,今天早晨在那裏發現了女童的遺體。」
昭夫喔了一聲。也許該裝出有些吃驚的樣子,但他實在顧不得那麼細微的演技,他也曉得自己此刻面無表情。「難怪。今天一早就聽到了警車的鳴笛聲。」
「抱歉,大清早就吵到您,真是對不起。」刑警低頭行了一禮。
「哪裏。……請問,是哪家的小孩呢?」
「四丁目一戶人家的千金。」加賀從懷裏拿出一張照片亮在昭夫眼前,或許是警方通常不主動公開被害人姓名的關係吧。「就是這個女孩。」
看到那張照片,昭夫一瞬間呼吸不過來,他知道自己全身的寒毛都豎起來了。
照片上是有著一雙大眼睛的可愛女孩,照片似乎是冬天拍的,女孩圍著圍巾,綁得高高的馬尾裝飾著毛線飾品,盈盈笑臉滿溢著幸福。
昭夫實在不敢相信這個女孩子,就是昨晚自己親手裝進紙箱搬運、丟棄在又髒又暗的公廁裏的那具屍體。仔細想想,他其實沒有好好端詳過屍體的面容。
這麼可愛的一個孩子……。一想到這裏,昭夫幾乎腿軟,他好想蹲下來放聲大喊;好想現在立刻奔上二樓,把那個不願面對現實、關在自己建立的空虛陰暗世界裏的兒子,交給這些刑警;而當然,他也很想償還自己的罪。
然而他沒有這麼做。他奮力撐住虛脫的雙腿,拚命不讓自己露出痛苦的表情。
「不知道您是否見過呢?」加賀問。他的嘴角雖然露出笑意,但定定地注視著昭夫的眼神卻令人發毛。
「唔……」昭夫偏起了頭,「這個年紀的女孩子,在我們這一帶經常看到,不過我不會細看人家的長相,所以不是很確定。而且通常這些小女孩出沒的時間帶,我都不在家……」
「您那個時間都還在公司上班吧?」
「是啊。」
「那麼,我想向您的家人請教一下。」
「家人……」
「現在都不在家嗎?」
「在是在……」
「不好意思,請問哪位在家呢?」
「內人在。」他決定不提政惠和直巳。
「那麼,方便向您太太請教一下嗎?不會佔用太多時間的。」
「是沒甚麼關係……。那,請稍等一下。」
昭夫轉身進屋,先關起玄關門,接著粗重地吁了長長一口氣。
八重子正坐在餐廳,看著丈夫的眼神裏帶著不安與恐懼。
昭夫一說出刑警的要求,她便一臉厭惡地搖頭。「我才不要見刑警。老公,你想想辦法嘛。」
「刑警說要問妳啊。」
「你隨便想藉口推掉就好了啊,像是現在不方便甚麼的。反正我不要去啦。」八重子說著站起來,走出餐廳。
「喂!」昭夫叫她,她卻悶不吭聲地上樓去了,大概是想躲進寢室吧。
昭夫只能搖頭。搓了搓臉之後,再度走向玄關。
一開門,刑警衝著他露出客氣的笑容。
昭夫看著他說:「內人現在不太方便。」
「噢,是這樣啊。」刑警顯得有些意外,「真的很抱歉,那不知道是否方便拿這個請您太太看一下呢?」他將那張女童照片遞給昭夫。
「呃,好……」昭夫接過照片,「只要問她有沒有見過這個女孩子,就可以了吧?」
「是的,麻煩您了。」加賀語帶抱歉地說道,又行了一禮。
關上門後,昭夫上了二樓。
直巳的房間內悄然無聲,看來在這種狀況下,他也不敢再玩電動了。
昭夫打開對門,那兒是他們夫婦的寢室。八重子正坐在化妝檯前,但當然不是在化妝。
「刑警走了?」
「還沒。他叫我讓妳看這個。」昭夫把照片拿到她面前。
八重子立刻移開眼,「警察幹嘛跑來我們家?」
「我哪知道。看樣子是挨家挨戶詢問這一帶的人家,大概是在蒐集目擊情報吧。」
「你跟刑警說我沒看到就好。」
「我當然只能這麼說。可是,妳也看一下吧!」
「為甚麼?」
「妳得好好記住我們做了多麼殘忍的事。」
「做都做了,你還講這個幹甚麼。」八重子仍然別開視線。
「妳看就是了!」
「不要,我不想看。」
昭夫歎了口氣。八重子也知道看了女童天使般的笑容,自己恐怕會當場崩潰吧。
他轉身走出寢室,想打開對面的門,但門上了鎖。這扇門本來是沒有鎖的,是直巳自行加裝了門栓式的鎖。
「老公,你幹甚麼!」八重子衝過來抓住他的肩膀。
「讓直巳也看一看照片。」
「讓他看又有甚麼用!」
「我要他反省,讓他知道自己做了甚麼事。」
「直巳已經在深深反省了,所以才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呀!你又何必這麼做!」
「妳錯了,他只是在逃避,只是不願意面對現實。」
「就算是逃避……」八重子哭喪著臉拚命搖晃昭夫,「你就先讓他冷靜一陣子不行嗎?等一切結束……等順利瞞過警察之後,再好好和他談不就得了?何必挑這個時候去折磨那孩子呢?你這樣還算是父親嗎?」
看到妻子流下的淚,昭夫的手離開了門把,無力地搖了搖頭。
妻子說的沒錯,現在最重要的是先度過眼前的危機。
但是,度得過嗎?和犯下愚蠢錯誤的兒子好好面對面深談的那一天,真的會來臨嗎……
他回到門口,將照片還給刑警,當然也加上了「內人說她沒看過」這句話。
「是嗎。不好意思,給您添麻煩了。」加賀將照片收進懷裏。
「沒事了吧?」昭夫說。
「沒有了。」加賀點著頭回道,視線突地掃向一旁的院子。昭夫心中一凜,問道:「又怎麼了嗎?」
「不好意思,問這個可能有點奇怪……」加賀先以這句話開頭,接著問:「請問府上的草皮是甚麼種類?」
「草皮?」昭夫的嗓音不由得拔尖。
「您曉得嗎?」
「不曉得……。這塊草皮以前就在了,應該是很久以前鋪的。這房子本來是家父家母的。」
「這樣啊。」
「請問……草皮怎麼了嗎?」
「沒甚麼,請您別放心上。」刑警露出笑容搖搖手,「最後再請教您一個問題。請問昨天一整天到今天早上,府上曾經有空無一人的時段嗎?」
「昨天到今天早上……?嗯,應該沒有。」
昭夫正想反問刑警為甚麼要問這個問題,面朝院子的餐廳玻璃門突然喀喇一聲打開。昭夫嚇了一跳轉頭看,只見政惠走了出來。
加賀似乎也很吃驚,問道:「這位是?」
「是家母。啊,不過她沒辦法回答問題,因為這裏不行了,」昭夫邊說邊指指自己的頭,「所以剛才我才沒有提起。」
政惠嘴裏唸唸有辭,蹲下身子對著一排盆栽東看西瞧。
昭夫忍不住跑上前。「妳在幹嘛?」
「手套──」她喃喃地說。
「手套?」
「沒戴手套會被罵。」
背對昭夫的政惠蹲在盆栽前窸窸窣窣地不知在幹甚麼,一會兒站了起來,轉身面向昭夫,手上居然戴了髒兮兮的手套。看到那雙手套,昭夫頓時感到全身一陣冰凍似的寒意。那手套正是他昨晚使用的那一雙。現在回想起來,他發現自己根本不記得處理完屍體之後把手套放到哪裏去了,顯然是在下意識中扔到了一旁。
「這樣就可以了吧?叔叔。」政惠邊說邊走近加賀,接著攤開雙掌湊上加賀面前。
「啊!妳在做甚麼!──刑警先生,真是不好意思。──好了好了,進屋裏去玩,要下雨了啦。」昭夫像在哄孩子似地說。
政惠抬頭看向天空,似乎相信了昭夫的說法,默默穿過院子進餐廳去了。
昭夫關上玻璃門後,朝加賀望了一眼。加賀也是一臉訝異。
「就像那樣,」昭夫一面搔頭一面走回門口,「所以我想家母是幫不上忙的。」
「真是辛苦您了。您是選擇居家照護?」
「是啊……」昭夫點點頭,「請問,您問完了嗎?」
「問完了。謝謝您抽空配合。」
昭夫目送刑警打開大門走出去,直到看不見他的身影之後,才轉而望向院子。
一想到那時沾在女童身上的草屑,他只覺得喘不過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