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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過半夜一點,昭夫關掉了電視。他之所以開著電視,是因為擔心新聞會播報女童失蹤的消息,但連看了幾個新聞節目,都沒有看到相關報導。
八重子在對面的和室。她似乎無法忍受沉重的氣氛,離開餐廳過去坐在和室裏,已經兩個多小時了。夫妻兩人之間不再對話,因為每說一句話,只是讓他們更深切體認到自己正處於窮途末路的絕境。
昭夫抽了一根菸之後站了起來,關掉餐廳的燈,站到面向院子的玻璃門旁,悄悄拉開窗簾觀察外頭的情況。
路燈亮著,但燈光照不到前原家的院子,院子裏一片漆黑。
他靜待眼睛習慣黑暗。不久,隱約看得見攤在院子裏的黑色塑膠袋了。昭夫戴上手套,打開了玻璃門的月牙鎖。
他拿著摺扁的紙箱、封箱膠帶以及手電筒,再次來到院子。黑暗中,他組起箱子,先以封箱膠帶固定底部,接著,視線移向黑色塑膠袋。
緊張與恐懼籠罩他的全身。露出黑色塑膠袋外頭的只有女孩子的腳尖,他還沒正視過屍體全身。
口中乾渴不已,他只想拔腿逃走。
他並不是沒看過屍體,最近看到的是父親的遺體。那具遺體一點也不會讓他感到恐怖或噁心,經醫師確認死亡之後,他還是敢摸父親的臉。
然而現在,他的心情與當時截然不同。不過是見到黑色塑膠袋隆起的部份便雙腿打顫,他沒有勇氣把塑膠袋掀開。
原因是,屍體狀態不明,而他不敢確認。若是病死,斷氣前後的容貌不會有太大的變化,乍看之下甚至無法分辨是死了還是睡著了。然而在這裏的這具屍體卻是完全不同的狀況。本來活潑玩耍的女孩子,突然被殺、被勒死,昭夫不知道這種狀況下的屍體會呈現甚麼模樣。
但他害怕的原因不止如此。
若是他報了警,此刻應該不會感到這般恐懼。如果是基於正當的理由,他相信將屍體放入紙箱也不會這麼痛苦。
昭夫發覺,他是因為自己正要做的事情太過不道德而害怕。而去掀開塑膠袋檢視屍體,更是逼他要赤裸裸地面對。
遠遠傳來汽車駛過的聲響,他才突地回過神來。現在不是發呆的時候,要是被鄰居看到他正在幹的事,那才真的是人贓俱獲,無從抵賴了。
他心想,乾脆直接拿這個黑色塑膠袋把屍體裹一裹吧,放進公園廁所之後,再閉著眼睛把塑膠袋抽走就回來,整個過程都不必看向屍體,這樣他應該辦得到。
但他旋即搖了搖頭。不能沒檢查過屍體就搬出去,因為他不確定屍體身上是否留下了甚麼痕跡,有可能還留著直巳下手的證據。
他告訴自己:只能豁出去了。無論這有多麼不人道,為了保護家人,他別無選擇。
昭夫做了個深呼吸,蹲了下來,抓住黑色塑膠袋的邊緣,慢慢掀開。
女童又細又白的腳在黑暗中朦朧浮現,身體小得驚人。七歲──他想起車站前那名男人是這麼說的。直巳為甚麼要找上這麼小的孩子?想到兒子這令人費解的行為,他不禁皺起眉頭。
由於四下太暗看不仔細,他下定決心拿起手電筒,先將燈頭朝著地面,打開了開關,再讓聚光圈一點一點靠近屍體。
女童穿著格子裙,上身是粉紅色運動衫,印有貓咪的圖案,大概是她母親幫她挑的可愛設計吧。而這位母親,此刻是甚麼樣的心情呢?
昭夫繼續移動光束,女童慘白的臉映入他的眼角,同一瞬間,他關掉了手電筒。
有好一會兒,他完全動彈不得,粗重地喘著氣。
女童仰躺著,臉筆直朝向正上方。昭夫沒辦法直視女童,即使如此,女童的面容仍烙印在他眼底,他甚至清楚看到了那雙大眼睛在微弱照明下反射光線的模樣。
他覺得他沒辦法再進一步檢視這具屍體了。
就他所見,女童身上似乎沒有與直巳直接相關的跡證,於是他決定就這麼把女童放進紙箱,一邊對自己說,要是隨便亂碰,反而增加了留下證據的可能性。雖然他也曉得這只是藉口,但他的精神承受度已經到了極限。
他別開臉不去看女童的面容,一邊將雙手伸到女童身體底下使勁一抬,發現女童非常輕,像具人偶似的。由於排了尿,裙子濕答答的,臭味撲鼻。
要將女童放進紙箱,勢必得稍微彎曲她的手腳。雖然曾聽說屍體過了一段時間會變得僵硬,但過程進行得還算順利。放進紙箱後,昭夫對著箱子合掌一拜。
拜完,他發覺有個白色東西掉落腳邊,拿手電筒一照,原來是一隻小小的運動鞋。自己方才只注意到女童穿著白色襪子,居然沒發現她其實是掉了一隻鞋子。真是好險。
於是他伸手進紙箱拉出女童沒穿鞋的那隻腳。這運動鞋是將鞋帶往上綁到腳踝固定的款式,鞋帶沒解開的狀態下很難穿脫,所以他先鬆開鞋帶的結,幫女童將鞋穿上後,再繫好鞋帶牢牢打結。
接下來的問題是,該如何把這個紙箱搬到公園。女童體重雖輕,但裝進紙箱之後不但難拿,重心也不穩定,再者,步行到公園需要將近十分鐘,昭夫當然希望儘量避免在運送途中停下休息。
略加思索後,他想到可以利用腳踏車。他穿過玄關回屋內,拿了腳踏車鑰匙再出來外頭。腳踏車就停在房子旁邊,平常都是八重子出門採買時在用的。
昭夫悄悄打開大門,確定路上沒人之後才走出去。
他開了腳踏車鎖,將車子牽到玄關外頭停好,然後走進玄關回院子正準備搬紙箱,卻嚇了一大跳。
有個人站在紙箱旁邊。嚇掉半條命的昭夫差點叫出聲。
「妳在做甚麼?」他板起臉悄聲問道。因為他馬上就認出那人是誰了。
那是政惠,一身睡衣杵在那兒,似乎對紙箱不感興趣,一逕望著斜上方。
昭夫抓住母親的手臂。「幹嘛半夜跑出來啦……」
然而政惠沒有回答,好像沒聽見他的聲音,望著夜空的視線像是在尋找著甚麼。四下很暗,昭夫看不見她此刻是甚麼表情。
「天氣真好呢。」她終於出聲了,「這樣就可以去遠足了。」
昭夫好想當場蹲下。母親悠哉的口吻更是刺激著他緊繃的神經,讓他覺得疲累不堪,甚至對無辜的母親心懷怨恨。
他一手拉著母親,一手推她的背催她回屋內。政惠拄著拐杖,癡呆的她明明行為舉止退化得像個小孩,外出時卻常常要拿拐杖才肯出門。雖然令人感到不可思議,但根據過來人說,正常人是無法理解癡呆老人家的想法的。
拐杖上繫著一個鈴鐺,政惠拄著拐杖移動時,鈴鐺總會發出叮鈴鈴的聲響。昭夫一家搬來時,鈴聲也彷彿愉快地迎接他們的到來。然而現在,這鈴聲聽在昭夫耳裏只覺刺耳。
「進屋裏去吧,外面很冷呢。」
「明天會是好天氣嗎?」政惠偏起頭問。
「會的,放心吧。」
昭夫暗忖,母親大概是退化回到小學時期了,在她腦中,明天是快樂的遠足,所以擔心天氣,忍不住就跑到外面來看狀況。
他讓政惠從玄關進屋後,見她將拐杖收進鞋櫃,乖乖地進屋。她是赤著腳下院子的,所以現在腳底黑黑的。昭夫望著她拖著一條腿走過走廊的身影。
政惠的房間位在細長昏暗走廊的最深處,這樣才能讓政惠與八重子的接觸次數減到最少。
昭夫搓了搓臉,覺得自己的腦袋也快出問題了。
一旁的拉門打開,露臉的是八重子,她皺著眉頭問:「怎麼了?」
「沒事。是媽。」
「啊?……她又幹了甚麼好事?」八重子毫不掩飾內心的厭惡。
「沒甚麼。好了,我出門去了。」
八重子點點頭,神情僵硬。「當心點。」
「我會的。」昭夫轉身打開玄關門。
回到院子,他望著紙箱歎了口氣。他實在無法接受此刻箱子裏面正裝著屍體,而且自己現在就要搬著紙箱去棄屍。他相信這絕對是自己人生中最悽慘的一夜。
他闔上箱蓋,將箱子抬了起來,由於不好施力,果然感覺格外沉重。他抱著箱子來到玄關外頭,將箱子放上腳踏車後座。後座很小,紙箱不好固定,而當然,要騎上車行動是不可能的。於是昭夫一手握住腳踏車把手,一手壓按著紙箱,慢慢向前走。身後落下來的路燈光線,在路上畫出長長的一道人影。
應該是將近半夜兩點了,昏暗的路上不見行人,但還有幾戶人家窗戶透出燈光。昭夫慎重地前進,小心不發出聲響。
這個時間沒有公車,因此不太需要擔心有人會從公車行駛的大道走來,唯一要留心的是汽車。正因為電車與公車都已收班,計程車駛進這狹小住宅區的可能性更高了。
他才剛提醒自己留意,前方立刻有車燈靠近。他連忙閃進一旁的民家私有巷子躲了起來。由於這條巷子是單行道,不必擔心車子會開進來。沒多久,一輛黑色計程車開了過去。
昭夫再度朝公園前進,短短十分鐘的步行距離,感覺卻是怎麼也走不到。
銀杏公園位於他們住宅區的正中央,只是個在廣場周圍種了銀杏樹的簡樸公園。公園內雖然設有長椅,卻沒有遮風避雨的亭子,因此也不見據地為家的遊民。
他推著腳踏車,繞到設置在公園角落的公廁後面。不知是否下了一早上的雨的關係,地面有點軟。看來廁所內沒開燈。
他抱起紙箱,一邊留意四周動靜一邊走近廁所,猶豫了一下要進女廁還是男廁,最後選擇了後者。為了把狀況佈置得像是變態下的手,他認為男廁比較恰當。
男廁裏臭氣薰天,令人忍不住想掩鼻。昭夫儘可能憋著氣,將紙箱搬了進去。他打開帶來的手電筒,再打開唯一一間馬桶間的門,裏面髒臭不堪,他不禁覺得女童屍體被丟棄在這種地方太可憐,但當然,事到如今已經無法回頭了。
昭夫將手電筒銜在嘴裏,打開紙箱,將女童屍體搬進廁所,讓她在儘量遠離馬桶的位置靠牆而坐。但手一放開,女童的身體便倒了下來。
他銜在嘴裏的手電筒差點掉下來,因為他看見女童背上沾滿了草屑。不用說,那是來自前原家院子的草皮。
這些草屑會成為證據嗎……?
科學鑑識他不懂,但他相信經過分析,很可能判別得出草皮的種類、生長在甚麼環境之下,這麼一來,警察勢必會徹底調查附近住家的院子草皮。
昭夫拚命把草屑拍掉。女童的裙子和頭髮上也沾到了,但拍著拍著,他發現光是拍掉沾在她身上的草屑是沒有意義的,他必須讓這個現場不見任何一點前原家的草屑才行。
在絕望籠罩之中,他開始撿拾被撢到地上的草屑,再丟進馬桶。女童的頭髮他也撥開來檢查過了,此刻已經由不得他害怕。
最後,他按下馬桶沖水手把想將沾滿一馬桶的草屑沖走,卻沒有出水。他不斷地按,還是一滴水也沒有。
他走出馬桶間,試著轉開洗手台的水龍頭,發現細細一道水流出。他脫掉手套,以雙手接水,積水到一定程度便小心走到馬桶間,以這一抔水沖馬桶,但這麼少的水沖不走所有的草屑。
他只好以雙手代替容器,不斷捧水往來洗手台與馬桶間,一邊心想:我到底在幹甚麼?要是被人看見這一幕,一定會衝去報警的。但是現況不容許他恐懼,豁出一切的自暴自棄心情讓他大膽了起來。
好不容易將草屑沖掉之後,昭夫拿著空紙箱走出廁所,回到腳踏車旁,摺起紙箱,本來想直接丟掉,又怕扔在外頭會成為重大證據,於是他把紙箱摺成可單手拿的大小,跨上了腳踏車。
正當他要使力踩踏板時,無意間想起一件事。他看向地上,發現潮濕的泥土地留下了淺淺的輪胎痕。
好險。──他下了腳踏車,以鞋底抹去輪胎痕。當然,他也一邊當心不要留下腳印。然後他抬起腳踏車,搬到不會留下輪胎痕的地方,再度跨上車。
他踩下踏板,此時的他已是滿身大汗,襯衫濕得緊貼背上,甚至感到一絲涼意。額頭流下的汗水流進眼睛,痛得昭夫皺起了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