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昭夫已經幾十年沒見到這本相簿了,他知道裏面貼著老照片。最後一次翻看,恐怕是他唸中學的時候吧,因為後來他都自行整理自己的照片了。
加賀翻給他看的那一頁,貼著一張年輕時的政惠與還是少年的昭夫站在一起的照片。少年昭夫戴著棒球帽,手上拿著一個細長的黑色紙筒。
他馬上就記起那是小學的畢業典禮,當天政惠也去了學校,照片中的她笑著,右手握著兒子的手,左手稍稍舉起,抓著一個小木牌似的東西,看不出來是甚麼。
一陣酸楚湧上昭夫的心頭。
儘管得了失智症,政惠至今仍珍惜著與兒子之間的回憶。全心全意拉拔孩子長大成人的那段記憶,是治療她的病的最佳良藥。
而自己竟然打算親手將這麼疼自己的母親送進監牢……
若她真的犯了罪也無可奈何,但事實上是,她甚麼都沒做。昭夫內心很清楚,說是說為了保護獨生子直巳而不得已這麼做,其實根本是出於自私的算計,他陷害親生母親只是為了保護自己的未來。
母親再怎麼癡呆,將罪行嫁禍於母親這種事,終究不是一個有天良的人做得出來的。
然而,他將相簿推了回去,同時死命忍住隨時都會決堤的淚水。
「您不看了嗎?」加賀問道:「令堂把這帶去拘留所之後,您就再也看不到了哦。不如多看一會兒吧?我們不趕時間。」
「不,不用了。看了只會難過而已。」
「這樣啊。」
加賀闔上相簿,交給春美。
這個刑警──昭夫心想──恐怕已經看穿了一切。他已察覺兇手不是這位老婦人,而是人在二樓的中學生。所以為了讓昭夫吐露真相,刑警先生使出各種攻勢,試圖對老婦人的獨生子施加心理壓力。
他告訴自己,不能輸給這種辦案伎倆。刑警之所以使出這種手段,是因為他們手邊沒有任何確鑿的證據;因為找不到其他的攻擊方式,才會試圖動之以情。換句話說,自己只要堅持到底就贏了。
不要心軟。不要認輸……
這時傳出手機鈴聲,松宮伸手進西裝外套內袋拿出手機。
「我是松宮。……啊,好的,我明白了。」他又交談幾句後便掛掉電話,對加賀說:「主任他們的車到了,就在大門外頭。」
「知道了。」加賀答道。
正好在這時候,走廊傳來八重子的聲音,「我準備好了。」
她在襯衫外頭加了件毛衣,下身是牛仔褲,看來她選了讓自己比較舒適的裝束。
「令公子怎麼辦呢?」加賀問昭夫:「家裏暫時只有他一個人了。」
「啊……,說的也是。──春美,」昭夫對妹妹說:「不好意思,直巳可以麻煩妳嗎?」
春美抱著相簿沒應聲,好一會兒才終於輕輕點頭:「嗯,我知道了。」
「抱歉。」昭夫再次向她道歉。
「那麼,田島太太,我要將令堂帶走了。」
「好的。」春美將手搭在政惠肩上,「小惠,要走了哦。來,站起來。」
在春美的示意下,政惠由春美攙著緩緩站了起來,轉過身面向昭夫等人。
「松宮刑警,」加賀說:「幫嫌犯戴上手銬。」
「咦?」松宮一臉訝異。
「戴手銬。」加賀重複一次,「你沒帶的話,就由我來。」
「呃,不必。我帶了。」松宮取出手銬。
「請等一下!再怎麼說,年紀這麼大的老人家,不戴手銬也無妨吧!」昭夫忍不住抗議。
「很抱歉,形式上必須這麼做。」
「可是……」昭夫邊說邊看向政惠的手,不由得倒抽一口氣。
因為她的指尖是紅通通的。
「這是……甚麼?」昭夫望著母親的指尖低喃道。
「我昨天不是跟你講過嗎?」春美回道:「就是化妝遊戲呀。媽好像又拿口紅去玩了。」
「喔……」
昭夫的腦海裏浮現另一雙有著紅色手指的手,那是多年前看到的、章一郎生前的手。
「可以了嗎?」仍拿著手銬的松宮問昭夫。
昭夫微微點頭。看著政惠的手,他的心都快碎了。
就在松宮要將手銬銬上政惠手腕的時候──
「慢著。」加賀開口了,「令堂外出不是需要拐杖嗎?」
「呃……,是的。」春美回答。
「銬了手銬可能沒辦法拄拐杖。請問拐杖在哪裏?」
「應該在玄關的鞋櫃裏,和傘收在一起。哥,你可以幫忙拿一下嗎?」
昭夫應聲好,出了政惠房間,穿過昏暗的走廊。
鞋櫃就在玄關脫鞋處的角落,邊上有一扇細長的櫃門,裏面的空間用來放傘。但因為平常在用的傘都直接擺外面,昭夫很少會去開這扇櫃門。政惠平日在使用的拐杖,他也從沒仔細看過。
一打開櫃門,就看到拐杖混在幾把傘當中,握把是灰色的,長度約和女用傘相當。
取出拐杖時,繫在握把上頭的鈴鐺鈴鈴作響。是平常聽慣的鈴聲。
昭夫拿著拐杖回到政惠房間。春美正攤開包袱巾,把政惠的隨身用品和剛才那本相簿收到包袱巾上,兩名刑警和八重子則是站在一旁看她打點。
「找到拐杖了嗎?」加賀問。
昭夫默默地遞出來。
加賀將拐杖交給春美,「那麼,走吧。」
春美讓政惠拿好拐杖,「來,這是小惠的拐杖,要拿好哦。」她哽咽的話聲顫抖著。
政惠仍是一樣的表情,聽從春美的指示邁出腳步,走出房間,來到走廊上。昭夫目送著政惠的身影。
叮鈴、叮鈴──拐杖的鈴聲響起。
昭夫的視線移向那個鈴鐺,鈴鐺還繫著一塊小木牌,上頭刻著歪七扭八的字:「前原政惠」,是以雕刻刀手工刻的。
看到小木牌的瞬間,激動的情緒在昭夫的胸中翻攪,讓他幾乎無法呼吸。
那塊木刻的名牌,就是剛才那張照片中,政惠抓在手上的東西。
他突地想起來了。在他小學畢業前夕的美勞課堂上,老師要同學們做名牌,讓大家升上中學後掛在自己身邊的物品上,但老師說,也可以當作禮物送給自己想感謝的人,於是昭夫刻了母親的名字,還跑去附近的文具店買了鈴鐺,以細繩繫上,送給了政惠。
在事隔數十年後的今日,政惠仍愛惜地保留著那塊名牌,而且是固定掛在自己經常使用的隨身物品上。這應該是她在罹患失智症之前的習慣吧。
她如此地珍愛那塊名牌,也許正因為那是兒子送她的第一份禮物。
波濤洶湧的心緒再也無法平息,宛如引發共鳴般愈來愈擴大。昭夫心中有某個東西、某個拚命支撐著他的東西,開始崩毀。
他的雙腳氣力盡失,當場蹲了下來。
「怎麼了?」加賀注意到他的異狀,走了過來。
他再也瞞不下去了,眼中湧出淚水,內心的防波堤潰堤。
「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他的額頭貼上榻榻米,「是騙人的,全部都是騙人的。家母殺人一事是我捏造的。家母不是兇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