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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成開會用的資料,正猶豫該不該關掉電腦電源,相隔兩個座位的山本站了起身,將公事包拿到辦公桌上,開始收拾東西準備下班。
「阿山,要回去啦?」前原昭夫出聲問道。山本和他是同期進公司的,晉升的速度也和他相去不遠。
「嗯。還有一些雜事,不過我想下星期再處理就好了。倒是你,還在忙甚麼?好好的星期五,幹嘛拚到這麼晚?」山本拿起公事包來到昭夫座位旁,一看電腦畫面,嚇了一跳,「這啥啊?這個會議不是下星期五才要開嗎?你現在就在準備資料?」
「我想早點做好早點安心。」
「真了不起,不過也不必趕在星期五下班後做吧?又沒有加班費。」
「還好啦,想說先弄一弄。」昭夫操作滑鼠關掉電腦,「對了阿山,今晚有空嗎?很久沒去『多福』了。」他說著比出喝酒的手勢。
「抱歉,今天沒辦法。我老婆的親戚要來家裏,叫我早點回去。」山本豎起掌道歉。
「是喔,真遺憾。」
「下次吧。不過你也早點回去嘛,這陣子看你好像一直在加班吶。」
「沒有啦,只是偶爾加一下。」昭夫堆起笑容,一邊心想,人們對於別人的事乍看漠不關心,其實都看在眼裏。
「別太拚啦。那我先走嘍。」山本說完便離開了。
昭夫抬頭看向牆上的時鐘,剛過六點。
他裝作若無其事地環視辦公室內,整個營業部樓層,還有十來個人在座位上,當中兩個是他直納二課的手下課員。一個是進公司才兩年的年輕人,昭夫和他一對一談話時都不曉得要聊甚麼;另一個小昭夫三歲,是他最談得來的部下,卻是滴酒不沾。也就是說,這兩人都不是能相約去喝酒的對象。
昭夫悄悄歎了口氣。沒辦法,今天就直接回家吧。
就在這時,手機響了。一看顯示,是家裏打來的。昭夫心中頓時湧起一股不祥的預感。這種時間打來,會是甚麼事……?
「喂。」
「啊啊,老公。」是妻子八重子。
「怎麼了?」
「那個……,有點狀況,你趕快回來!」
妻子話說得很急促。她每次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講話就會變快。昭夫心想,預感成真了,不由得憂鬱了起來。「幹嘛?我在忙。」他拉起防線。
「能不能想辦法先離開公司?事情很嚴重。」
「很嚴重……?」
「電話裏不方便講,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反正你趕快回來好不好?」電話傳來她的喘息,聽來她相當激動。
「到底是甚麼事?大概講一下讓我有個底啊。」
「就是……發生不得了的大事了。」
「妳這樣我怎麼聽得懂!拜託妳有甚麼話好好講好嗎?」
但八重子沒有回答。昭夫很不耐煩,正想追問,話筒傳來了啜泣聲,他感到自己的心跳倏地加快。
「我知道了,我現在就回去。」
說完他正要掛斷電話,八重子開口了:「等一下。」
「怎樣?」
「能不能叫春美今晚不要過來。」
「她在的話不方便嗎?」
「嗯。」八重子應聲。
「那妳隨便找個藉口跟她說就好啦。」
「可是我……」八重子沉默了,她的思緒似乎相當混亂,一時無法思考。
「好啦,我打電話給她,找個理由叫她別來。這樣行了吧?」
「你會馬上回來吧?」
「會啦。先這樣。」昭夫掛了電話。
小他三歲的部下似乎聽到了對話內容,抬起頭來問道:「發生甚麼事了嗎?」
「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一直叫我早點回家。好了,我先下班了。」
「啊,好的。您路上小心。」部下的表情卻寫著:沒甚麼事還留在公司才奇怪吧。
昭夫的公司是照明器材製造商,總公司位於東京中央區的茅場町。他一邊朝地下鐵車站走去,拿出手機打電話到春美家。春美是小他四歲的妹妹,現在冠夫姓姓田島。
春美接起電話,一聽到是昭夫,她劈頭就問:「出事了嗎?」語氣中帶著些許疑惑,她是省略了開頭的「媽」這個字吧。
「沒有,沒事啦。剛才八重子打電話給我,說媽已經睡了,我們想說就別吵醒她好了。」
「那我……?」
「嗯,今天不用過來了。明天再麻煩妳。」
「哦……,明天就照舊了嗎?」
「嗯嗯,照舊啊。」
「好,我知道了,剛好我這邊也有點忙不過來。」
大概是忙著計算營業額甚麼的吧。春美的丈夫在車站前經營一家舶來品店。
「妳應該也很忙吧,不好意思,每天都麻煩妳。」
「沒關係啦。」春美低聲回道,聲音裏有種「事到如今有甚麼好說的」的意味。
「那就明天見了。」昭夫掛了電話。
出公司走了一段路,才發現忘了帶傘。早上出門時還在下雨,昭夫不知道雨是甚麼時候停的,因為他今天整天都待在公司裏。他懶得折回去拿,於是繼續朝車站走去,這下他留在公司的傘就有三把了。
從茅場町搭地下鐵來到池袋,轉乘西武線。電車內依舊擁擠,別說想轉個身,連稍微動動手腳都得小心別撞到旁邊的人。即使才四月中旬,人擠人的悶熱逼得他的額頭與脖子頻頻冒汗。
昭夫勉強搶到一個吊環,迎面的車窗映出他疲累的面容,那是一張快五十歲的中年人的臉。這幾年,髮際線退後不少;眼尾似乎有些下垂,應該是臉部皮膚鬆弛的關係吧。望著這張臉,實在開心不起來,他於是閉上了眼。
他思考著八重子剛才那通電話,究竟是發生了甚麼事?他第一個想到的是母親政惠,難道老母親出了甚麼事嗎?但如果是母親出事,八重子不會那樣支吾其辭,但是她又希望春美今天不要來家裏,可見與政惠脫不了關係。
昭夫不禁撇起嘴。一想到八重子不知道又給他出了甚麼難題,心情就一片陰鬱。其實,最近老是這樣。下班一回到家,就得聽八重子無止境的叨唸,說她多麼委屈,忍耐已經到了極限等等。有時候是哀怨細訴,有時候是破口大罵。而昭夫的角色便是扮演聆聽者,默默地聽,絕對不能回嘴,要是話語裏有一絲否定她的意思,情況就會更加惡化。
昭夫之所以沒要緊工作還留在公司加班,就是因為不想太早回家。一回家,不但疲累的身體無法得到休息,精神也得不斷受到轟炸。
他有時也會後悔與母親同住,但回顧這一路走來,他比誰都清楚這是唯一的辦法,親子羈絆是切不斷的。
但是,為甚麼偏偏搞成這樣?──他忍不住想這麼抱怨,然而他卻連個發牢騷的對象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