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機會
碧翠斯．陶西格沒有提出報告，儘管她認為坎黛絲不小心講漏嘴的這些話有其重要性。她對在洛塞勒摩斯國家實驗室發生的一切幾乎瞭若指掌，但她從未聽說過這個未被列入計畫的試驗；雖然戰略防禦機先計畫的部分工作在歐洲和日本進行，但這些工作根本不需要阿倫．格雷戈里去作講解。看來那是蘇聯人的試驗。如果他們已叫他飛往華盛頓－－她記得他把自己的車停在實驗室了，那麼，他們一定是派了直升機給他。一定是重大的事情。她不喜歡格雷戈里，不過他的智力出眾倒是無法否認的。她盤算著這是什麼樣的測試，因為目前為止她還不清楚蘇聯人想幹些什麼。最後，紀律約束了她的好奇心。她意識到：不能這樣做，她正在盤算的事是危險的。
不過這正是這件事有趣的地方，不是嗎？她不禁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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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剩三個人沒有找到。」蘇聯人在阿富汗人離開後，仔細檢查著安托諾夫－廿六型運輸機的殘骸。講話的人是一名國安會少校。他從來沒有見過墜機的慘狀，幸好迎面撲來一陣冷空氣，剛才他差點把早餐吐出來。
「你的手下呢？」蘇聯陸軍步兵上尉－－他不久前還是阿富汗傀儡軍的營級顧問－－環顧四周，看看他的部隊是否已適當地部署在外圍防線上。目睹自己朋友的五臟六俯幾乎全掉出來的慘狀，是他一生中經歷過最大的打擊，他儘可能控制住心中的悲痛；同時他很擔心他的阿富汗同志在動過緊急手術後是否能活下來。
他說：「我想，還是沒有找到。」機身斷裂成幾截。前部的乘客在飛機墜落地面時沾滿了汽油，屍體被燒得模糊不清。除了三個人之外，他們幾乎將所有屍體的殘骸都集中起來了。法醫們得斷定哪些人確實死了，哪些人失蹤了。他們通常不十分關心空難受害者－－安托諾夫－廿六在法律上是由民航，而不是由蘇聯空軍負責－－但在這起空難事件中他們仍願負起責任。失蹤的上尉屬國安會第九邊界警衛處，是一直巡視該區的行政官員，在某些機密地區檢查人事情況和安全活動。他所帶的公文中包括一些高度機密的文件，但更重要的是他掌握許多國安會的人事和活動情況。文件可能被燒毀了－－已經查明有幾個公事包已化為灰燼。但是在未證實這名上尉已死亡之前，莫斯科中心的某些人會十分不安。
「他留下一個家庭－－哦，一個遺孀。聽說他兒子上週死於癌症。」國安會少校平靜地說。
「希望你們好好照顧他妻子。」上尉回答。
「好，我們有專門部門負責這件工作。也許他們已把他拖走了吧？」
「哦，我們知道他們剛來過這裏。他們總是在失事地點掠奪財物、尋找武器，大概也包括文件吧？」上尉聳聳肩。「我們正和無知的野人作戰。少校同志，我懷疑他們對任何文件都有很大的興趣。他們也許從他的制服認出他是國安會官員，然後把他拖走殘害。他們處置俘虜的手段是令人難以置信的。」
「野蠻人，」這位國安會少校喃喃地說，「擊落無武裝的班機。」他環顧了一下。阿富汗軍隊正把屍體和殘骸裝進袋子，用直升機運回加茲尼，然後運往莫斯科驗明身分。「他們把我手下的屍體拖走了嗎？」
「我們找不到屍體了。哦，是有可能，但很難說。一旦發現禿鷹盤旋，我們會馬上出動直升機，但是－－」上尉搖搖頭。「問題是只怕他們已經找到屍體了，少校同志，要確認這個事實需要一點時間。」
「可憐的傢伙－－那個內勤人員。這兒甚至不在他的管轄範圍之內，原先被派到這裏的人患膽囊炎住院了，因此他接受了這一份額外的工作。」
「他通常的管轄範圍在哪裏？」
「塔吉克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我想他幹這份額外的工作是為了擺脫他的苦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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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覺得如何，蘇聯人？」神箭手問他的俘虜。他們的醫療設備很差，靠得最近的醫療隊由法國醫生護士組成，在離哈桑赫爾不遠的一個山洞裏。游擊隊中的輕傷人員這時正走向醫療隊。至於那些重傷人員，他們便愛莫能助了。他們有不少瑞士生產的止痛藥和嗎啡，用來給垂死的人注射以減輕疼痛；對一些病人而言，嗎啡有一定的效用。至於那些有希望康復的病人，會被抬上擔架，送往東南方的巴基斯坦邊境。經過這段六十英里行程還能活下的人，便能在米拉姆沙一個關閉機場的附近得到類似正規醫院的治療。神箭手成功地說服同伴們讓這位蘇聯人活下去，並說這名蘇聯人及其文件價值連城。只有那位部落首領會反對他的觀點，不過他已經死了，他們按照自己的信仰，迅速埋葬了首領的屍體，現在他已進了天堂。這樣一來，神箭手就成為這支游擊隊中資格最老、最受信任的戰士。
從他堅定的目光和冷漠的談吐中，有誰能說清楚為什麼三年來他第一次產生了同情之心呢？他自己甚至都有點茫然。為什麼他會有這些想法？這是阿拉的旨意嗎？他想：一定是的，除了阿拉，有誰能阻止我殺死一名蘇聯人呢？
「疼呀。」蘇聯人終於有了反應，不過神箭手的同情心卻是有限的，游擊隊帶的嗎啡僅供自己人用。神箭手乘大家沒注意時，將蘇聯人家人的照片遞還給他。這時他的眼神變溫和了，這名國安會官員驚奇地望著他，彷彿疼痛減緩了許多。他未受傷的手拿起照片，貼在胸前，臉上露出夾雜著感激和迷惑的神情。他想起死去的兒子，思索著自己的命運。隱隱的疼痛令他覺得，最壞的事情也不過是入陰曹地府與兒子相聚而已。這些阿富汗人使他的身心嚴重受創。上尉的知覺已經麻木，疼痛得幾乎感到舒服。他曾聽說這種情況是可能發生的，只是直到現在他才相信。
他的神志還未完全清醒。朦朧之中，他想知道為什麼自己沒有被殺死。在莫斯科時，他曾不止一次聽說阿富汗人會怎樣殘酷處置俘虜……難道這就是你在份內工作之外，志願接手這份額外工作的原因嗎？他不知道自己會落得什麼下場，也不知道其中的經過將會是怎樣。
你不能死，丘爾金，你必須活下去，你有妻子，她已吃夠了苦，他想道，她已在經歷……思考自動中斷了。上尉把照片塞進胸前口袋，掙扎著想讓身體舒服些，但還是昏迷過去，直到被抬上木板都沒有清醒過。神箭手帶著一行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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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利朵夫醒了。戰場的槍砲聲仍在腦中迴盪。室外依然黑漆漆的，要再過一會兒太陽才會升起。他想到的第一個動作是去浴室。他在臉上潑了些冷水，服了三片阿斯匹靈。他在廁所裏不斷喘息，但是只吐出來一些黃色膽汁。他站起來，從鏡中看著一位蘇聯英雄叛國的尊容。他不能停止－－當然也不願停止，但是……但是看看叛國為你帶來了什麼，菲利朵夫？一度湛藍的雙眼充滿了血絲、毫無生氣，本來紅潤的皮膚現在變成毫無光澤，灰白的鬢角使原本俊秀的臉龐變得憔悴蒼老。他伸直右臂，受傷的肌肉像塑膠一樣僵硬。不過他仍漱漱口，吃力地走進廚房去煮咖啡。
他還有一點咖啡和一臺西方製的煮咖啡機。他盤算著還要吃點什麼，最後決定喝些咖啡。他書桌旁總是有些麵包。三分鐘後咖啡好了，儘管心情很煩，他還是倒了一杯一飲而盡，然後打電話叫他的座車，並要司機早點來接他。雖然他沒有說今天上午他想去澡堂洗澡，在停車場接電話的中士也知道這通電話的用意。
二十分鐘後，菲利朵夫從大樓前門出來，雙眼淌著淚水。他痛苦地瞇著眼，迎風而立，寒冷的西北風幾乎要把他吹倒。中士想伸手扶住他，但菲利朵夫稍稍調整身體的重心，站穩腳跟，然後上了車，就像昔日登上T－三四型戰車準備戰鬥時一樣。
「去澡堂嗎，上校同志？」司機在他上車後問道。
「你把我給你的伏特加賣了嗎？」
「是的，上校同志。」年輕人回答。
「你做得好，那樣比喝下去更有利於健康。去澡堂吧，快點。」上校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趁我還活著的時候。」
「如果德國人沒能殺死你，我的上校，我懷疑幾滴上等伏特加怎能奪去你的生命。」小夥子興奮地說。
這句幽默話使菲利朵夫哈哈大笑。司機長得有點像他的手下羅曼諾夫。「如果有一天你能當軍官，你會覺得怎麼樣？」
「謝謝你，上校同志，可是我希望回大學讀書。我父親是化工工程師，我想繼承他的志業。」
「那他是個幸運的人，中士。我們走吧。」
十分鐘後，轎車在一座大樓前停下。中士讓上校下了車，然後將車子停在能看到大門的指定位置。他點了一根煙，打開一本書。開車是件好差事，比在步兵連裏踩著泥濘路行軍要好得多了。他看了一下錶，年邁的菲利朵夫大約一小時後才會回來，他心想：可憐孤寂的老傢伙，一位英雄的下場竟如此悲慘。
澡堂內，一切都按常規進行，菲利朵夫即使閉著眼睛也知道怎麼辦。他脫好衣服，拿了毛巾、拖鞋，還有樺樹枝，就進了蒸汽室。他比往常來得早，大多數的常客還未到。這樣更好。他加大了流向耐火磚的水量，坐下來讓嗡嗡作響的腦袋清醒片刻。室內另外還有三個人，他認識其中兩位，但都不太熟悉，而且他並不想交談。菲利朵夫覺得這反倒是件好事。他稍稍動一下，下巴就會疼，今天服的阿斯匹靈藥效很慢。
十五分鐘後，他渾身汗水淋漓。他抬頭看了看服務員，聽到對方在問是否有人想要點飲料－－現在還沒有誰想喝什麼－－然後又聽到他講關於游泳池什麼的。服務員的話聽起來似乎很合乎他的身分，但真正的意思卻是：一切安全，我已準備好傳遞情報。菲利朵夫則以年紀大的人常有的姿勢，做了個大動作擦掉眉毛上的汗作為回答，表示：準備就緒。服務員走了，菲利朵夫開始慢慢地從一百開始數，當數到二百五十七時，一位酒鬼站起來走了出去。菲利朵夫注意到了，但並不擔心，這種事他經歷多了。當數到三百時，他踉踉蹌蹌站起來，沒說什麼就離開了蒸汽室。
更衣室內的空氣涼多了。他看到另一人還未離開，正在和服務員談著什麼。菲利朵夫耐心地等服務員注意到他。服務員終於注意到了，他走過來，上校也走了幾步迎上去。他在鋪瓷磚的地上一滑，幾乎摔倒，那隻沒有受傷的手臂向前一伸，服務員扶住了他，樺樹枝掉在地上。
年輕人立即把它撿起來，扶著菲利朵夫站穩，然後遞給他一條毛巾讓他淋浴，並送他離開。
「你沒摔傷吧，同志？」另一人從房間另一端問道。
「沒有，謝謝你。我的關節不靈光了，這地板也舊了，他們應該把地板修好。」
「可不是嘛。來吧，我們一起去淋浴，」那人說。他大約四十歲，兩眼充滿血絲，菲利朵夫立即想到他也是個酒鬼。「你看起來參加過大戰囉？」
「是裝甲兵。在庫爾斯克突角，德國人的最後一門砲擊中了我，但我也擊中了他。」
「當時我父親在那裏，他在科涅夫領導的第七親衛軍。」
「我在另一側翼，第二裝甲軍，指揮官是康斯坦丁．羅科索夫斯基。那是我的最後一仗。」
「我知道為什麼，同志你叫……」
「米夏．菲利朵夫，裝甲部隊的上校。」
「我叫克萊門蒂．弗拉基米洛維奇．瓦圖丁，但我不是什麼英雄。非常高興見到你，同志。」
「老人受到尊敬是好事。」
瓦圖丁的父親參加過庫爾斯克戰役，是個政戰官。他從內務人民委員會退休時是上校，兒子繼承了父親的志業，該機構後來改名為國安會。
二十分鐘後，上校離開了澡堂，前往自己的辦公室。澡堂服務員從後門悄悄出去，進入一家洗衣店。一直在機房給機器加油的經理被叫出來。為了安全起見，從服務員手中接過膠捲盒的經理並不知道服務員的名字，也不知道他在哪裏工作。經理把盒子裝進口袋，遞上三瓶酒，又轉回去給機器加油。他的心跳加快了，這些天總是如此。一想到那名服務員是中情局的間諜－－一名為美國情報機構服務的蘇聯公民－－這一祕密工作給他個人帶來巨大的經濟利益，不禁暗自高興。因烈酒的黑市交易而獲得的「外匯」盧布，能在特定的商店購買西方商品和特別供應的食物。他一邊洗去手上的機油，一邊權衡可觀的利益和這項任務的重要程度。他在這條情報線上已幹了六個月，儘管他本人並不知道，他在這條線上的工作不久將停止。他將繼續傳遞情報，但不是為樞機主教服務了。不久之後，澡堂的那位服務員也得找另一項工作，因為這條匿名的情報聯絡線將取消，這樣一來，即使是國安會第二處最精明能幹的反間諜人員也無脈絡可尋了。
十五分鐘後，一位常客帶著她的一件英國製外套出現了，這件阿奈斯卡頓公司出品的外套裏襯已經取掉。她像往常一樣，要求特別注意用最柔和的乾洗方法把衣服洗乾淨，他也像往常一樣點點頭，稱讚該洗衣店在全蘇聯是首屈一指的。可是該店沒有預先印好的發票，因此他用複寫紙手寫了三份，第一份用大頭針別在外套上，第二份放進一個小盒，第三份－－他沒有交給顧客，卻先摸了一下自己的口袋。
「同志，妳不小心留了一些錢在口袋。多謝妳的慷慨，但我不能收。」他把錢和發票遞過去，並夾帶了其他的東西。這很容易，沒有人會檢查他人的口袋，就像在西方一樣。
「啊，你真是個品德高尚的人，」這位太太以蘇聯常見的奇怪而拘泥的口吻說。「再見，同志。」
「再見，」老闆回答道。「下次再來啊！」
這位名叫斯維拉娜的女士像往常一樣步行去地鐵車站。按計畫，為預防兩個傳遞情報的人之中有一方會發生問題，她安排了一段悠閒散步的時間作為緩衝。莫斯科大街上擠滿了熙熙攘攘、面無笑容的人群，許多人對她的外套投去羨慕的目光。她有許多英國服裝，因為她在蘇聯國家計畫委員會任職，有多次機會去西方旅行。在英國時，她被英國祕密情報局雇用，她被安排在樞機主教這條情報線上，這是因為中情局在蘇聯能使用的間諜不多。她僅在該線的中間環節活動，從來不負責兩邊重要的任務。她自己提供給西方的資料是低層次的經濟情報。有時也會擔任機密情報的遞送者，實際上這比她平時引以為傲的情報更有用，當然她的上司從未告訴她這一點；每個間諜總以為自己掌握了最重要的情報，這使這件工作更加有趣。再加上意識形態方面的驅使，間諜總認為他們的工作最了不起，因為他們必須比祖國的對手智勝一籌。實際上，斯維拉娜樂於生活在生與死的邊緣上，儘管她不知道這是為什麼。同時她也相信，她那地位顯赫的父親－－一名資深的中央委員會成員－－能給她一切保護。畢竟，由於他的關係她每年才能到西歐旅行二、三次。她父親是個自負的人，但斯維拉娜是他的獨生女，是他唯一的外孫的母親，是他此生的中心。
她準時走進庫茲尼．茨基大橋站，看到一列車剛離開。時間的安排和配合總是那樣難以掌握。在交通尖峰期間，莫斯科市的地鐵發車間隔僅三十秒鐘。斯維拉娜看了一下錶，這次她仍準時到達。她的聯絡人將在下一班車上。她沿著月臺走到預定的地點－－那是列車的第二節車廂的門口－－以保證能第一個上車。她的衣服幫了忙。人們常常把她當作外賓。莫斯科人對待外國人常懷著對待皇親國戚，或是重病病人那樣的尊重。她沒有久等，不一會兒就聽到列車到站的隆隆聲。車上的人一起轉過身去，看列車第一節車廂的燈光。尖銳的煞車聲在車站內迴盪。車門開了，人們蜂擁而上。斯維拉娜登上車，向車廂後面走了幾步。她抓住頭頂的扶手，臉朝著前方；車廂內座無虛席，沒有人讓座。列車徐徐駛出了。這時她未戴手套的左手插在外套口袋裏。
在列車上，她還沒見到聯絡人的臉，不過她知道對方已見到她了。不管他是誰，她從對方的信號知道他欣賞她的苗條身材。在擁擠的列車上，用一份消息報作掩護的手伸到她左邊的臀部，停在那兒輕輕捏了一下。那是從未有過的動作，她極力不看對方的臉，心想：他是個好情人嗎？她可以再找一個情人。她的前夫就是這樣一個……但是，不，這樣更好，一個陌生男人覺得她漂亮並值得追求，這更富詩意，更有蘇聯的特色。她緊緊抓住那個膠捲盒，等待兩分鐘後列車在普希金大街站停靠。她閉著眼睛，心中琢磨著撫摸她的那位聯絡人的模樣和特徵，嘴角不禁浮現一絲微笑。
列車減緩了速度。人們從座位上站起來準備離開。斯維拉娜的手從口袋中抽出來，不知是沾上水還是在洗衣店裏沾上了油，膠捲盒有點滑。聯絡人的手離開了她的臀部，悄悄伸出來接那個小小的金屬盒。她把臉側向右邊。
這時她身後的一位老太太突然腳下一滑，撞到那位聯絡人身上。他的手碰掉了斯維拉娜手上的膠捲盒，她沒有覺察到。但火車一停下來，那人便趴在地上尋找。她低頭看到那人的後腦勺不禁一怔，他的禿頭，兩鬢斑白－－原來是個老頭！一會兒，他找到了膠捲盒，迅速站起身來。她想，他老了，但動作還算敏捷。她瞄了一眼看到他的下巴，側面線條分明－－對，他應該是個好情人，也許還很體貼，而且是第一流的。他急匆匆下了車。這時她雖清醒過來，但沒有注意坐在車廂左邊的一個人也站起來，在門即將關上之前，趕忙下了車。
他名叫鮑里斯，是國安會總部的值夜軍官，此時正要回家睡覺。通常他閱讀體育報，但是今天忘了在總部大樓的報攤買一份。剛才他偶然在地鐵車廂骯髒的地板上看到一個膠捲盒，那盒子太小了，不是普通相機用的。他沒有看到盒子傳遞的情景，也不知道是誰掉的，不過他認為是那禿頭老人的，並注意到他趕忙找回東西的情景。一離開車廂，他立即意識到肯定是有人在傳遞情報，不過他又覺得這太奇怪了，因此沒有作出適當反應，再說值了一夜的班也太累了。
他曾經是駐西班牙的一名情報官，後來因心臟病被徵調回國，被安排去值夜班。他的軍階是少校，就自己的工作經歷而論，他覺得該得到上校的軍階，但此時他沒有想到這一點。他的目光在月臺上掃視，尋找那個穿棕色外套的灰髮老人。在那裏！他趕上去，雖然左胸隱隱作痛，但他全然不顧。幾年前他戒了煙，國安會內的醫生說他身體還好。眼看離那人只有五公尺遠了，他便不再追趕。此刻需要耐心。他緊跟著那人經過叉路到了高爾科夫站，走上月臺。到這裏事情就難控制了，月臺上擠滿了上班的人，一轉眼那個人便不見了。國安會軍官身材矮小，在人群中擠不過去。他敢擠過去嗎？那意味著要推開人群……並引起人們對他的注意，那樣做太危險。
當然他受過類似的訓練，不過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他絞盡腦汁想辦法。他知道外勤技能，懂得如何辨認和甩掉暗探。但他是第一處的人，第二處的偵探們使用的跟蹤技巧他不會。怎麼辦？他十分懊惱，這是多麼好的一個機會！第一處的人自然嫉恨第二處的人，抓住他們其中的一個，在－－如果在這裏另有第二處的人怎麼辦？也許他現在看到的是一場演習，也許第二處的人正在跟蹤這位有人密報的情報遞送者，那豈不是要把他臭罵一頓？那他不是有失體面嗎？怎麼辨？他環顧四周，希望能找到在跟蹤這位情報遞送者的反間諜人員。他不希望認出那個人，但他覺得也許會看到揮手示意他離開的信號，然而什麼也沒有。怎麼辦？在地鐵車站裏，國安會軍官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這時他一緊張，胸口又疼痛起來。在莫斯科地鐵網路的每一站都有祕密電話，每個國安會軍官都知道如何使用，不過此時已沒有時間尋找和使用這種電話了。
他必須跟蹤那個人。他必須冒險。如果結果證明他錯了，身為經驗豐富的外勤軍官，他可以申辯說他已注意看過有沒有人揮手示意他離開的信號。第二處的人也許會責罵他，但他知道自己可以依靠第一處的上司得到保護。現在的問題是仍然看不到第二處的人。這位國安會軍官在人群中擠著，聽任別人的叫罵。最後，一群正在聊天的工人擋住了他的路。他伸長脖子張望著他追蹤的目標－－啊！他仍然站在那裏，正向右邊暸望－－聽到地鐵列車開來的聲音，他鬆了口氣。
他站在那裏，儘量不朝他追蹤的目標看。他聽到列車門吱地一聲開了，接著是人們下車和上車的聲響。
車廂擠滿了！那人已上了車，門口被堵得水洩不通，國安會軍官衝到後門，剛登上車門就關上了。他不禁冒了一陣冷汗，惟恐自己剛才太引人注目。可是除了拚命擠上車，還有什麼辦法呢？列車啟動時，他馬上向前擠過去，遭到坐著和站著的人的白眼，有人不滿地整了一下帽子，還有人氣憤地把報紙弄得嘩嘩直響－－這些聲響隨時都可能引起那個情報遞送者的警覺。
果然這樣的事發生了。愛德華．弗利用戴著一隻手套、拿著另一隻手套的右手調整了一下眼鏡，把目光移向別處。那名情報遞送者把背側過去，盤算著如何脫身。弗利也思忖著該怎麼辦。情報遞送者會處理掉膠捲－－從鐵盒中抽出膠片使它曝光，然後再扔進附近的垃圾箱。他聽說過兩次這樣的事，兩次都因未能抓住證據而使聯絡人脫身。弗利心想，這些人經過訓練，知道如何應急。樞機主教得到消息後將會製作新的膠捲，然後……但是這種事在弗利的任期內還從未發生過，他極力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情報遞送者紋絲未動。不管怎樣，下一站他就要下車，他沒有做出任何反常的事。他可以說，他在車廂裏撿到那有趣的玩意兒，是膠捲嗎，同志？膠片被拉出來了，他可以說他還以為那只是人家扔掉的垃圾呢。這時，情報遞送者在口袋中想把膠片從盒中拉出來。他聽說膠片總是有幾公釐暴露在外邊，只要一拉，就可全部拉出來，但是那個膠捲盒很滑，他抓不住裸露在外的那一端。列車又停了，情報遞送者下了車，他不知道誰在跟蹤他，只知道有人向他做了個要他離開的信號，那信號還告訴他要用預定的方法銷毀身上的東西－－但他以前從未這樣做過。他竭力目不旁顧，像其他人一樣匆匆走出車站。至於弗利，他甚至沒有朝車窗外看一眼，這是不近人情的做法，但他設法做到了，因為他擔心會給那名情報遞送者帶來危險。
情報遞送者獨自站在自動電梯上。幾秒鐘後他將走到大街上，找一條小巷使膠捲曝光，連同剛點著的香煙扔進陰溝。即使他被認出來，也沒有具體證據。他早就準備好的一套謊話足以對付國安會的盤問。然後他的間諜生涯就此結束了，他有些驚訝自己竟覺得如此輕鬆，彷彿洗了一個舒服的熱水澡似地。
寒冷的空氣使他又回到現實。朝陽初升，晴空萬里，十分美麗。他向右拐了個彎匆匆走去。半個街區之外有一條小巷，一個下水道的柵門依稀可見。他走到那裏時，香煙也快抽完了。現在，他只要能把膠片從盒中抽出曝光就好了……該死！他脫掉手套，搓著手，用指甲把膠片撥出。行了！他把膠片揉成一團，把盒子塞進口袋，然後－－
「同志，」以他這個年齡的人來說，這聲音算得上厚實，這名情報遞送者想道。那棕眼的目光像要看透人心似地，一隻有力的大手伸向他的口袋。「我想看看你手裏的東西。」
「你是誰？」情報遞送者怒不可遏地說。「這是幹什麼？」
那隻右手在口袋中一掏。「讓我看看你手裏的東西，否則我就在這街上宰了你。我是鮑里斯．丘班諾夫少校。」丘班諾夫知道這個西洋鏡很快就會被戳穿，從對方的神情看來，他覺得自己晉升上校已是指日可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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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鐘後弗利來到辦公室，派了一位女性下屬到街上扔東西的地方去尋找處理膠捲成功的信號。他希望自己搞錯了，只是對一個急於上班的人過分敏感。然而……那張臉上確實露出某種職業的特點來。他把雙手平放在桌上，凝視良久。
我做錯什麼事？他捫心自問。他也受過這方面的分析訓練，一步一步地分析自己的行動，檢查自我的過失、錯誤和……他被人跟蹤了嗎？當然，像大使館內所有的美國人一樣，他常常被跟蹤。他知道專門跟蹤他的是一個他命名為「喬治」的人，但喬治不常在那裏，他能肯定蘇聯人不知道誰是弗利。這一想法使他如鯁在喉。在情報界，對任何事情太過肯定必然會導致災難。因此他從不破壞規範，不背離訓練內容。他在維吉尼亞州約克河畔的皮爾里營受過訓練，也在世界各地實踐過。
好吧，下一件要做的事是已預定好的。他走到通訊室，發了一份電報到霧谷。不過這份電報是發向一個信箱，傳到信箱的訊息絕非例行公事。一分鐘後，蘭格利總部內一位值夜班的軍官會開車到國務院取回電報。電報的措詞平淡，但意思卻令人震驚：樞機主教情報線遇到麻煩，詳情待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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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沒有帶他去捷爾任斯基廣場。國安會總部曾將此處長期當作監獄－－為那兒發生過的事設置的地牢－－現在已成了辦公大樓，遵照帕金森定律，這個機關已經擴大，並且占據了一切可以使用的空間。如今，離衛星電影院只有一個街區的列弗爾托沃監獄被用來審訓犯人，那裏地方很大。
他獨自坐在有一張桌子和三張椅子的房間裏。這名情報遞送者當時沒有想到要反抗，他甚至沒有認識到，如果他逃跑或與逮捕他的人搏鬥，也許就不會鋃鐺入獄。他沒有反抗並非因為丘班諾夫少校有槍－－他沒有帶槍－－而是因為蘇聯人長期處於沒有自由的政治環境下，常常沒有積極反抗的意識。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完了，他接受了這一現實。這位情報遞送者膽小如鼠，害怕注定的事。他想，一個人無法與命運抗爭。
「那麼，丘班諾夫，我們掌握了些什麼？」審訊者是第二處的一名上尉，大約三十歲。
「找人把這沖洗一下，」他把膠捲盒遞過去。「我認為此人是情報線上的聯絡人。」丘班諾夫敘述了他的所見所為，但沒有說他已把膠片重新裝入盒內。「我是偶然看到他的。」他說。
「我還以為你們第一處的人不知道怎麼幹呢，少校同志。幹得好！」
「我當時還擔心糊里糊塗闖入了你們的一次行動，並且……」
「現在你應該知道了嘛。你有必要寫個完整報告。如果你願意，這位中士將帶你去找一位速記員，我也會把審訊小組的人全部叫來。這需要幾個小時，你可以打個電話給妻子。」
「那膠捲……」丘班諾夫執拗地說。
「知道了。我將親自送到實驗室。你如果願意和中士一起去，十分鐘後我會來找你們。」
實驗室在監獄內的另一側。第二處在這兒有個小設施，因為有許多工作要集中在列弗爾托沃處理。上尉找到忙碌中的實驗室技術員，沖洗程序立即開始。上尉在等候時，打了個電話給上校。這位第一處的人發現的資料之嚴重性尚無法估量，但幾乎可以肯定，這是一起情報案件，而這種案件通常都被當作頭等重要的事件來處理。上尉搖搖頭，心想：那位經驗豐富的外勤軍官運氣真好，剛好給他碰上了這種事。
「好了，」技術員已沖洗了膠捲，放大了一張，照片還是溼的，他把膠捲盒裝在一個小信封中一起交還給他。「膠片是曝光後重新捲入盒內的，我設法保全了一個鏡頭中的一小部分，很有趣，可是我不知道上面的東西到底是什麼。」
「其餘的呢？」
「沒辦法。膠捲一旦曝光，資料就完全被銷毀了。」
當技術員在講其他事情時，上尉粗略看了一下那張放大的照片。那是一幅簡圖，有一些印刷體寫的字母。簡圖上方的字是：明星工程一號圖，其他標題還有：雷射光陣列。上尉罵了一聲，匆匆離開了房間。
上尉回來時，丘班諾夫正在和審訊小組喝茶；氣氛很好，並且越來越熱絡。
「少校同志，你可能發現了最主要的情況。」上尉說。
「我效忠蘇聯。」丘班諾夫冷靜地說。這個回答很完美－－這是黨提出的要求。也許他能平步青雲，一下子晉升為中校、上校……
「稍等一下，」審訊小組組長說。這位上校仔細地看照片。「這是完整的嗎？」
「其餘被銷毀了。」
上校嘟噥了一聲。那可能會產生問題，但問題不會太大，簡圖將足以判明場地，不管那是什麼樣的場地。這些圖看上去是個年輕人製作的，也許出於一個女人之手，因為筆跡看起來很整齊。上校停下來向窗外注視了片刻。「此事必須上報，刻不容緩。這裏談的事情－－嗯，我從未聽說過，但一定是絕密的。你們開始審訊，我去打幾個電話。你、上尉，帶著膠捲盒去實驗室查驗指紋……」
「同志，我已用手碰過了。」丘班諾夫慚愧地說。
「你用不著道歉，少校同志，你的警覺性很高，功大於過，」上校諒解地說。「不管怎樣，一定要查驗指紋。」
「那位間諜，」上校問道，「要審訊他嗎？」
「我們需要一名經驗豐富的人，我剛好知道一個，」上校站起來。「我也要打個電話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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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幾雙眼睛監視著他，注意觀察著他的表情和情緒變化。情報遞送者仍單獨待在審訊室裏。當然，他的鞋帶，還有腰帶、香煙，凡是可被用來自殺的東西一概都被取走。他沒有辦法測量時間。由於沒有香煙，他感到煩躁，甚至更加緊張。他掃視了一下房間，看到一面鏡子，那鏡子既能照人又能監視人，但他不知道。房間是完全隔音的，他甚至無法聽到室外走廊中的腳步聲。他飢腸轆轆，但仍默不作聲。最後門開了。
進來的人大約四十歲，身穿便服，衣冠楚楚。他拿著幾張紙，一直走到桌子的另一端，坐下後才看了看情報遞送者。他的目光很冷漠，像一個人在動物園從遠處觀看動物似地。情報遞送者想不卑不亢地回報他一瞥，但沒有敢抬起頭來。審訊者知道此人很容易對付，憑十五年的經驗，他一眼就看出來了。
「你有一個選擇，」一分鐘後他說道。他的口氣不重，但話說得挺實際的。「此事對你來說雖然嚴酷，但也很簡單。你犯了叛國罪，我不需要告訴你我們對叛徒會如何處置。如果你想活命，現在就把你知道的一切告訴我，否則，我們也會查出來，到時候你將被處死。如果你今天交代清楚，你就可以活下去。」
「不管怎樣說，你們還是會殺死我的。」情報遞送者說。
「不是這樣的。如果你合作的話，最多只會判你在勞改營長期服刑，我們甚至可能使用你去破壞更多的間諜。如果是這樣，你會被送到待遇好一點的勞改營，刑期也會輕一些。若要做到這一點，你就得跟我合作。讓我講明白一點，如果你立即恢復了自由，你以前效命的人不會知道我們逮捕過你，因此他們將繼續利用你，這將便於我們利用你在他們從事反蘇間諜活動時抓住他們，你可以在我們審訊他們時作證。這樣國家會赦免你。只要達到這個目的，就可以保住自己的命，並且贖罪，你今天就必須合作。」對方略微停頓了一下，語氣更加婉轉了。
「同志，我不喜歡給人帶來痛苦，不過如果工作需要，我將毫不猶豫地下命令。我們要如何處置你，你是毫無反抗能力的，任何人也沒有辦法。不管你怎樣勇敢，你的肉體忍受痛苦的韌性是有限的，我們也一樣，任何人都一樣，這只是時間上的問題。你要知道，接下來的幾個小時很重要，時機一過，我們要怎麼辦就由不得你了。別讓自己遭受皮肉之苦吧，同志，活命要緊。」他說完，目光憂鬱且無情地射向情報遞送者。
審訊者知道自己贏了，對方的目光表明了這一點。挑戰者、死硬派不會轉移目光的。他們會注視著你，或者常常注視你身後牆上固定的一點；他們把目光集中在某一點是為了獲取力量。此人不是這樣。他的目光掃視了一下房間四周，想給自己壯膽，卻無法振作起來。審訊者心想此人好對付，也許再使點勁就可以了……
「你想抽煙嗎？」審訊者掏出一包煙，倒出一根在桌上。
情報遞送者拿起煙，白色的捲煙紙成了他投降的旗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