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明星」和「運茶快船」計畫
雷恩不想打聽是什麼情報管道證實了格雷戈里少校的懷疑。外勤工作原本就是他竭力要敬而遠之的事情，而大多數情況下他也都能辦到。他覺得重要的是，這份情報的可靠程度被定為一級。中情局近來採用的可靠度分級標準是以數字一到五來表示，而不是用字母A至E表示，這一定是某位哈佛商學院畢業的助理花六個月時間苦思冥想出來的。
「有沒有具體的技術情報？」
「一有消息，我會讓你知道的。」葛萊回答道。
「長官，再過兩個星期我就要交報告了。」雷恩指出。最後期限從來不是鬧著玩的。他現在準備的這份文件要呈交總統親自過目，那就得更小心了。
「我真的覺得好像在哪裏看過這份情報，」葛萊說道。「武器管制暨裁軍局的人每天為這件事來煩我。我認為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派你去那裏，當面向他們作個簡報。」
雷恩覺得壓力很大。他的那份「國家情報特別評估」是專為下一階段的限武談判而企畫的。當然嘍，武器管制暨裁軍局也需要這份資料，這樣他們就能知道該提什麼要求和可以作出多大的讓步了。這使他肩上的負擔更沉重，但是正如葛萊常對雷恩說的那樣，他遇到壓力反而表現得異常出色。雷恩心裏想，也許哪天該出個差錯，這樣他的長官就不會有這種看法了。
「什麼時候動身？」
「我還沒拿定主意。」
「如果確定了，你可以提前兩天通知我嗎？」
「到時候再說吧。」
※※※
格雷戈里少校在家，這是很難得的；更使人感到反常的是，他今天休假。不過那不是他作的決定。監督基地的那位將軍認為，只工作不休息使這位年輕人漸漸變得萎靡不振。不過將軍壓根裏沒想到，格雷戈里在家裏照樣能工作。
「難道你從不休息嗎？」坎黛絲問道。
「唔，休息時要做什麼呢？」他的目光離開電腦的鍵盤，抬起頭來微笑著。
這個住宅區叫做「山景」。它的名稱無法引起外人絲毫新奇獨特的感覺。在這個地區，四周都是重重相疊的山巒。格雷戈里有一部個人專用電腦，那是一部功能極強的惠普電腦，是由這項工程的經費支出的，有時他會輸入他的「程式」。當然嘍，由於他的工作極需保密，所以他得十分留意。不過，他時常開玩笑說，他的保防等級太低，還不夠格做現在這份工作。這種情況在政府部門內並非不尋常。
坎黛絲．朗博士的個子幾乎有五英尺十英寸，比她未婚夫格雷戈里還高，身材苗條，有一頭黑色短髮。她的牙齒不很整齊，因為她從小不願受矯正牙齒戴牙套那種罪。她的眼鏡鏡片甚至比他的還厚。
她之所以那麼瘦是因為她和許多科學家一樣，工作起來就像著魔似地，經常到廢寢忘食的地步。他們倆最初是在哥倫比亞大學一次博士候選人研討會上相識的。她是一名光學物理專家，尤其擅長適應光學反射鏡，她選擇這個領域是基於自幼的愛好－－天文學。由於居住在新墨西哥高原，因此能用一架五千美元的「米德」牌天文望遠鏡進行觀察。有時她還利用基地的設備來探索天體－－因為，她指出，這是校正設備唯一有效的方法。她對格雷戈里如此迷戀彈道飛彈防禦實在沒有什麼興趣，不過她確信他們正在研製的設備一定有助於天文學的研究。
現在他們倆都穿得十分單薄。這兩個年輕人開玩笑地把自己說成是毫無魅力的人。就像經常發生的那樣，他們互相喚醒了對方的感情－－這種感情在他們那些更具魅力的大學同學看來，根本是不可能存在的。
「你在做什麼？」她問道。
「找出沒命中的原因。我認為，問題出在反射鏡控制碼上。」
「是嗎？」那是她的反射鏡。「你確定是軟體的問題？」
「是的，」他點點頭。「我辦公室裏有來自飛雲號的記錄數據。它的聚焦正確，但是焦點的位置錯了。」
「要多久才能找出毛病？」
「幾個星期。」他皺起眉頭看看螢幕，然後又把它關掉。「去他媽的。要是將軍發現我在做什麼，他八成會把我開除了。」
「我跟你說過好幾次了，你就是不聽。」她用雙手從他背後摟住他的脖子。他往後靠去，把頭靠在她的乳房中間。他想道，這對乳房真可愛。對格雷戈里來說，這是個了不起的發現，女孩子真是妙不可言。他念高中時，偶爾也和女孩子約會，但是他在西點軍校以及石溪分校時，大部分時間就像在修道院生活一樣，整天就是讀書、研究模型和做實驗。他剛認識坎黛絲時，是對她設計製造鏡面的種種想法覺得很有趣。但是和她一起在大學生聯誼會裏喝咖啡時，他透過十分理性的觀察，發現她頗有魅力；她不只是對光學物理思路敏捷而已。他們在床上經常討論的那些問題，在這個國家裏懂的人不會超過百分之一，不過這種情況與他們毫不相干。他們覺得，這和他們在床上做的事情一樣有趣；或者說，幾乎有同樣的樂趣。在床上他們也有許多實驗要做；他們像出色的科學家一樣，買來了各種教科書－－他們就是這樣看待這些事情的－－來探索各種不同的做愛方式。他們發現，這也和任何新的科學領域一樣令人激奮。
格雷戈里舉起手來抱住朗博士的頭，把她的臉拉到自己的臉前面。
「我現在一點也不想工作了。」
「休息一天真不賴，不是嗎？」
「也許我下星期還能安排一次休假－－」
※※※
太陽下山已一個小時，莫洛佐夫下了大客車。他與其他十四名年輕的工程師和技師最近才被分配到明星計畫中－－不過他甚至連這計畫的代號也不知道－－國安會的工作人員到杜尚別的機場來迎接他們，還一絲不苟地檢查了他們的身分證明和照片；在大客車上，一名國安會的上尉替他們上了一堂保防教育課，那種一本正經的樣子使每個人都不禁聚精會神地洗耳恭聽。他們不能和基地以外的任何人談論自己的工作；不能在通信中提及他們在做什麼，甚至也不能告訴任何人他們在什麼地方。他們的通訊地址是新西伯利亞市的某個郵政信箱－－實際的工作地點遠在一千英里之外呢。其實那位上尉不必告訴他們，他們的信件一定會由基地的保防軍官檢查的。莫洛佐夫心裏打定主意，以後寫信一律不封口。如果他的家人發現他的信曾被打開後又重新封上，說不定會擔心。況且，他也沒有什麼不可告人的事。他來這裏工作的安全審查只花了四個月時間。莫斯科的國安會官員會對他的社會關係進行查核，沒有發現任何可疑的地方，甚至他所接受的六次面試也都順利通過了。
那位國安會的上尉用較為輕鬆的口吻結束訓話，然後描述基地的社交和體育活動，還有兩週舉行一次的黨組織會議的時間和地點。莫洛佐夫思忖著，只要工作抽得出時間，就一定要按時去參加。上尉又繼續說道，住處仍然是個問題。莫洛佐夫和其他新來的人將被安排在集體宿舍裏－－那裏原先是營房，是由開山建基地的建築隊蓋的。他說他們會住得很寬敞，營房裏有康樂室、圖書館，屋頂上甚至還有一架可觀察星象的天文望遠鏡，一個小型的天文俱樂部才剛成立。每隔一小時有一輛基地交通車開到住宅區，那裏有家電影院、咖啡館和啤酒屋。基地上未婚女子的確切數字為三十一名，上尉最後說道，不過其中一名已和他訂婚。「你們之中如果有誰打她的主意，就等著吃槍子兒吧！」他的話引來一陣笑聲。在國安會的軍官中，你還真難遇到一名富有幽默感的軍官呢。
當大客車穿過大門進入基地時，天色已經暗了，車上的每個人都感到疲憊不堪。莫洛佐夫對住處環境的感覺還好。床全是靠牆放的雙層鋪，他被指定睡在一個角落的上鋪。牆上貼著標語，要求在宿舍裏保持安靜，因為這裏的工作人員全是三班制輪流工作的。這位年輕的工程師很高興一換上衣服就能上床睡覺。他被分配到「導向應用部」工作一個月先熟悉一下環境，之後他會再被分配一項固定的任務。他心裏納悶，「導向應用」到底是什麼意思，不過他沒想多久便進入夢鄉。
※※※
使用小型客貨兩用車的好處是許多人都擁有這種車，不會特別引人注意，而且車外的人若不仔細朝車裏望，根本看不出裏面坐的人是誰。當一輛白色的客貨兩用車駛進停車場時，雷恩這樣想著。當然嘍，那名駕駛員是中情局的工作人員，右邊座位上的那名保防人員也是。他走下車，前後左右張望一陣子，然後才打開車門。車上下來一個熟悉的身影。
「你好，馬克。」雷恩招呼道。
「嘿，原來這就是情報員的房子！」前蘇聯海軍上校馬克．雷明斯（已退休）興沖沖地說道。他的英語大有進步，不過他也像許多蘇聯僑民一樣，講話時老是忘了用冠詞。「不對，應該說這是舵手之家！」
雷恩笑著搖搖頭。「馬克，咱們現在不能說那些。」
「你的家人不知道咱們上次那回事嗎？」
「沒人知道。你儘管放心。裏面沒人。」
「我明白了。」雷明斯跟著雷恩進了屋。在他的護照與社會安全卡上，以及維吉尼亞州的駕駛執照上，他的名字叫馬克．拉姆齊。這又是中情局另一個別出心裁的做法，不過這確實很有道理，你希望人們記住他們自己的名字嘛。雷恩發現，由於他減少攝取澱粉類食品，因此比原先瘦了些，皮膚也曬得黝黑。他們第一次見面是在飛彈潛艦紅色十月號的前部逃生艙裏，那時馬克一身潛艦軍官特有的蒼白皮膚。但是現在他簡直像是「地中海旅遊俱樂部」的活廣告。
「你好像很疲倦。」馬克．拉姆齊說道。
「他們老是叫我飛來飛去。巴哈馬群島上的生活不賴吧？」
「你沒看到我的皮膚曬得多黑嗎？雪白的沙灘，明媚的陽光，每天都暖洋洋的，就像我去古巴時的情景一樣，只不過那裏的人更友善些。」
「水下中心，是嗎？」雷恩問道。
「是的，不過我不能談論這件事。」馬克回答道。兩人交換了一下眼色。水下中心即指大西洋水下測試研判中心，是海軍潛艦的測試場，人員和艦艇在那裏進行被稱為各種迷你戰爭的演習。當然所有這些活動都屬機密。海軍對他們的潛艦演習防範森嚴，因此馬克在那裏的工作是修正海軍的戰術，在演習中充當蘇軍指揮官的角色，並從事教學、演講。過去在蘇聯海軍時，雷明斯就被大家稱為「校長」了。這些事實從未改變。
「你喜歡那份工作嗎？」
「你可不能告訴別人。他們讓我做了一個星期的美國潛艦艦長－－那位真正的艦長讓我處理所有的事情，你相信嗎？我擊沉了航空母艦！真的！我擊沉了福樂斯特號。紅旗北方艦隊的隊員一定會以我為榮的，對不對？」
雷恩笑了。「海軍當局對這事有什麼反應？」
「潛艦的艦長和我喝得酩酊大醉。福樂斯特號的艦長可氣壞了，不過，這不傷和氣，不是嗎？第二個星期他就來我們這裏，大家一起討論演習。他頗有收獲，我們也都增進了見識。」雷明斯打住了話頭。「你的家人在哪裏？」
「凱西探望她父親去了。喬和我關係不好。」
「因為你是情報員的關係嗎？」馬克問道。
「不，是個人因素。我替你拿點酒來好嗎？」
「啤酒就可以了。」他回答道。雷恩去廚房時，雷明斯看了一下四周。他心想，這房子的屋頂像天主教的教堂，離地板上鋪設的豪華地毯有十五英尺，或大約五公尺。屋子裏的一切陳設都證明了，不花費大把的鈔票是無法佈置成這種高水準的。雷恩回來時，他正皺著眉頭。
「雷恩，我並不傻，」他煞有其事地說道。「中情局不會付給你那麼多錢的。」
「你知道有股票市場嗎？」雷恩笑著問道。
「知道，我也用一些錢買了股票。」紅色十月號艦上的所有軍官都有一筆可觀的積蓄，因此他們根本不必再工作。
「唔，我玩過一陣子股票，手氣也不錯，不過後來我決定洗手不幹，做些別的事情。」
雷明斯上校得到了新的啟示。「你不再－－那個字怎麼說？貪婪。你不再貪婪，對嗎？」
「一個人要那麼多錢有什麼用？」雷恩反問道，上校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好吧。我有幾件事要問你。」
「哈，言歸正傳啦。」馬克笑了。「你是三句話不離本行。」
「你剛來時，在被審訊的記錄中，你曾經提到某次演習中發射過飛彈，然後他們也對你發射一枚飛彈。」
「沒錯，那是幾年前的事了，大約是一九八一年－－四月，是的，四月二十號。當時我指揮三角洲級飛彈潛艦，我們從白海發射兩枚飛彈，一枚射向鄂霍次克海，另一枚射向薩雷沙甘。當然嘍，我們是在測試潛艦飛彈，不過同時也是在檢查飛彈防禦雷達和飛彈陣地反擊系統－－他們對我的潛艦進行模擬性飛彈發射。」
「你當時說，他們沒有成功。」
馬克點點頭。「潛艦上的飛彈飛行太完美了。薩雷沙甘的雷達雖然也管用，但是反應太慢，來不及截擊－－他們說，那是電腦的毛病。我臨走前聽說，他們弄到了新型電腦，測試的第三部分幾乎算是成功了。」
「也就是反擊部分。我們還是第一次聽說，」雷恩說道。「他們到底是怎樣進行測試的？」
「他們當然沒有真的發射陸基飛彈，」馬克說道。他伸出了一隻手指。「如果他們那麼做，你們就會知道這次測試的性質，對不對？蘇聯人可不像你們想像的那麼蠢。你們也知道，蘇聯的整個邊界上佈滿了雷達警戒網。這些雷達一發現到有飛彈發射就能馬上用電腦測出潛艦的位置，這件事做起來很容易。然後他們會報告戰略火箭軍司令部。戰略火箭軍中有一個團的舊式飛彈始終處於戒備狀態。他們在雷達上測出我的飛彈後，三分鐘內就能做好準備，進行還擊。」他停了一下。「你們美國沒有這種設備嗎？」
「沒有，至少我沒聽說過。不過我們的新式飛彈的發射距離要遠得多。」
「這倒是真的。不過對蘇聯來說仍然是十分有用的，你知道。」
「這個系統的可靠性如何？」
雷明斯聽後聳聳肩。「不十分可靠。問題出在人們有多高的警惕性。在－－你們是怎麼說的？－－緊要關頭？在緊要關頭，每個人都高度戒備，系統有時可發揮很大的效用。但是每當系統發揮效用的時候，許多炸彈就不是在蘇聯境內爆炸。即使只少掉一枚，也能拯救成千上百萬老百姓的生命嘛。這對蘇聯領導階層來說事關重大，因為如此一來戰後就多了成千上萬名順服的老百姓了。」他又補充了一句，流露出對昔日統治他祖國政府的厭惡。「你們在美國沒有這樣的東西吧？」
「我還沒聽說過呢。」雷恩照實回答道。
雷明斯搖搖頭。「他們對我說，你們也有。我們在發射飛彈之後，總是立即潛入深海全速逃跑，也不管是朝哪個方向，總是一個勁地向前疾駛。」
「我現在正設法瞭解，蘇聯政府有多大的興趣來模擬我們的戰略防禦機先計畫。」
「興趣？」雷明斯哼了一聲。「兩千萬名蘇聯人在偉大愛國戰爭中死去了。你認為他們還會想重演這幕悲劇嗎？我告訴你，蘇聯人對這方面要比美國人明智。我們的教訓深刻得多，學到的也多得多。哪天我再告訴你關於我家鄉戰後的狀況。一切都毀了。是的，我們在保衛祖國方面有過深刻慘痛的教訓。」
要瞭解蘇聯人，這是必須記住的另一件事情，雷恩提醒自己。這倒不是他們的記憶力特別好，而是因為他們歷史上發生的那些事情沒有人會遺忘。指望蘇聯人忘卻他們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的損失，就像要猶太人忘卻惡夢般的大屠殺一樣，根本是白費心機，而且也是不合情理的。（編註：大屠殺，The Holocaust，通常指第二次世界大戰時，納粹分子對歐洲猶太人進行的大屠殺。）
所以，就在三年多以前，蘇聯人舉行了一場大規模的反彈道飛彈演習。探測追蹤，雷達發揮了作用，但由於電腦的問題，整個系統失敗了。這件事十分重要。然而－－
「電腦運行不良的原因是－－」
「我只知道這些。我只能告訴你，這是一場真正的演習。」
「你是什麼意思？」
「我們原先的……是的，我們原來得到的命令是從一個指定地點進行發射。但是就在潛艦離港後，命令改變了。那是一封指定由艦長親啟的新命令，是由國防部長的助理親自簽署的。我想，那是位紅軍上校，名字我記不得了。由國防部長下令，卻由一名上校來簽署，明白了嗎？他希望這次測試是－－那個詞你們怎麼說？」
「突發性？」
「對！其實也不叫突發性。真正的測試本來就應該出其不意，令人毫無準備。因此，我接到命令，到不同的地方、在不同的時間進行發射。當時有一位本土防空軍的將軍在我們艦上，當他看到新命令時，臉色都變了。他氣得七竅冒煙，不過如果沒有突如其來的變化，那又算什麼測試呢？美國的飛彈潛艦絕不會打電話來告訴蘇聯人，他們將在哪天發射飛彈的。你要不就是作好準備，要不就是倉促上陣，不一定是什麼狀況。」雷明斯說道。
※※※
「我們事先不知道你會來。」波克魯什金將軍冷冰冰地說道。
邦達連科上校小心翼翼地不露出任何表情。儘管他有國防部長親自簽署的命令，但因為屬於全然不同的兵種，對方的軍階也較自己高，說不定他在中央委員會裏還有靠山呢。不過，將軍也得十分謹慎才行。邦達連科穿著他最新的、剪裁最合身的制服，胸前佩著幾排勛章，包括兩枚在阿富汗英勇作戰得到的勛章和一枚國防部官員的特殊徽章，使他看起來英氣逼人。
「將軍同志，我很抱歉替你帶來諸多不便，不過我是奉命行事。」
「當然嘍，」波克魯什金露出坦然的笑容。他用手指了下銀盤。「喝茶嗎？」
「謝謝。」
將軍沒有叫勤務兵來，而是親自斟了兩杯茶。「那是紅旗勛章嗎？在阿富汗作戰得的？」
「是的，將軍同志。我在那裏待過一段時間。」
「你是怎麼獲得這枚勛章的？」
「我在一支特種部隊裏擔任特別觀察員，當時在追擊一小幫匪徒。不幸的是，他們比特種部隊指揮官想像的要狡猾得多。他們引誘我們追擊他們，結果我們中了埋伏。部隊死傷一半，包括那位指揮官。」他是罪有應得，邦達連科想道。「我擔負起指揮的責任，請求支援。在我們的主力部隊到達之前，敵人撤退了，不過他們也留下了八具屍體。」
「一名通訊專家怎麼能－－」
「我是自願去那裏的。我們當時在戰術通訊方面遇到了麻煩，我決定親自去瞭解實際情況。我並不是一名真正的步兵，將軍同志，但是有些事情我得親眼目睹才行。那也是我對這個基地有另一份感情的原因。這裏離阿富汗邊界太近了，十分危險，而你的警衛人員－－不能說是鬆懈吧，不過也許太過舒適了。」
波克魯什金點點頭表示同意。「警衛部隊是屬於國安會的，這點你一定已經注意到了。他們對我報告工作情況，但是並不真正受我管轄。為了對可能發生的威脅儘早得到警報，我和前線航空軍達成協議。他們的航空偵察學校把這一帶的山谷劃定為他們的訓練區域。我在伏龍芝軍事學院的一位老同學已安排好對這整個地區作全面偵察。任何來自阿富汗的人要是走近這個設施－－這是一段很長的路程－－他還沒到這裏，我們早就知道了。」
邦達連科表示贊同地記下他的話。不管波克魯什金是否真的有才幹，至少他不像許多將軍那樣，什麼事都不管。
「那麼，邦達連科，你來這裏究竟是為了什麼？」將軍問道。兩人在認同彼此的專業能力後，已經較能相互尊重，氣氛多少緩和了一些。
「部長希望我對你這個系統的有效性和可靠性作評估。」
「憑你的雷射光知識？」波克魯什金問道，他揚起了眉毛。
「我很熟悉雷射光的應用。我曾在高萊米金院士的科研小組裏工作過，這個小組專門研製新型雷射光通訊系統。」
「是嗎？我們這裏也用這種裝備呢。」
「這點我倒不知道。」邦達連科說道。
「我們的警衛崗樓裏，以及實驗室和工作間之間的聯繫都是使用這種裝備。這比架設電話線更容易，保密性也更好。邦達連科，你們的發明確實很有用。唔，你當然瞭解我們這裏的任務嘍。」
「是的，將軍同志。你們的計畫進行到哪個階段了？」
「三天之內，我們要進行一次主要系統的測試。」
「是嗎？」邦達連科聽後十分吃驚。
「我們昨天才接到上級同意測試的命令。也許國防部還沒有得到詳細的報告。你能留下來參觀這場測試嗎？」
「我不想錯過。」
「好極了。」波克魯什金站起來。「來吧，我們一起去看看我手下的魔術師們。」
蔚藍的天空萬里無雲，這種深藍色是由大氣的最外層所形成的。邦達連科吃驚地看到將軍親自駕駛一輛UAZ－四六九，這是一種俄製的吉普車。
「你不必感到奇怪，上校。我自己開車是因為山上沒有多餘的地方容納一名冗員，而且－－唔，我過去是戰鬥機飛行員嘛。我何必把自己的生命交給一名剛學會換檔的小夥子呢？你覺得我們的道路怎麼樣？」
實在太差了。邦達連科沒有說出來，因為將軍下坡時還在加速。那道路只有五公尺寬，靠乘客座位這邊是個陡峭的深淵。
「路面結冰的時候，你真的應該來試試！」將軍哈哈大笑。「近來天氣好，算我們走運。去年秋天，這裏足足下了兩個星期的雨。這裏的天氣十分反常；季風原來應該把雨水全帶到印度去，可是冬天天氣卻一直是乾燥晴朗。」車到山腳下時，將軍換了擋。一輛卡車迎面駛來，當吉普車的右輪從崎嶇不平的邊緣亂石中顛簸駛過時，邦達連科竭力不顯出害怕的樣子來。波克魯什金在捉弄他，不過這是意料之中的事。卡車從吉普車旁邊疾馳而過，兩車的間距大概只有一公尺。隨後，將軍開車回到柏油路面的中央，吉普開始爬坡，他再次換檔。
「我們甚至連一間像樣的辦公室也沒有－－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波克魯什金說道。「專家的需求優先。」
邦達連科那天早上繞著住處附近區域跑步時，只見到一個警衛崗樓。當吉普車爬完最後幾公尺來到山頂時，明星試驗區便出現在他們眼前。
這裏共有三個安全檢查哨。波克魯什金將軍每到一處檢查哨都停下車來，向他們出示通行證。
「警衛崗樓在哪裏？」邦達連科問道。
「他們白天黑夜輪流值班。這對警衛來說是份苦差事。我不得不替他們在崗樓裏裝置電熱器。」將軍輕輕地笑道。「我們這裏的電力綽綽有餘，都不知該怎麼使用才好。起先，我們配有軍犬，在鐵絲網之間來回巡邏，後來我們不得不取消此計畫。兩星期之前，有幾隻軍犬凍死了。我認為牠們毫無作用。我們現在還有幾隻，不過牠們只是跟著哨兵來回跑。我很快就會把牠們全處理掉。」
「可是－－」
「多養狗就要多吃東西，」波克魯什金解釋道。「天一下雪，我們就得靠直升機運送食品。要把軍犬養得壯實，就得給牠們吃肉。要是軍犬都吃肉，而我們的專家卻沒有足夠的食品，你知道這會對基地工作人員的士氣產生多大影響嗎？我們不值得為了軍犬招惹麻煩。國安會的指揮官同意了。他正在設法徵得上司的同意，把這些軍犬統統處理掉。我們在所有的崗樓裏都安裝了星光儀（編註：starlight－scopes，一種夜視儀器）。如果入侵者想接近我們，軍犬還沒聞到或聽到，我們就能見到了。」
「你們有多少警衛人員？」
「一個加強步兵連。官兵共有一百一十六人，指揮官是個中校。白天黑夜至少都有二十名警衛人員在值勤。一半在這裏，一半在另一個山頭。這裏每個崗樓裏隨時都有兩名警衛在放哨，還有四名來回巡邏，當然還包括車輛檢查哨的那些人。上校，這個地區絕無安全上的問題。山頂上有整整一個配備重武器的步兵連－－為了保證安全無虞，去年十月我們還讓一支特種部隊作進攻演習。演習裁判官認定他們在進入直徑四百公尺的環形陣地之前，早就全部完蛋了。事實上，其中有一位幾乎真的送了命。那是一位乳臭未乾的少尉，他差點掉下山去。」波克魯什金轉過身來。「還滿意吧？」
「滿意，將軍同志。請原諒我辦事過於小心謹慎。」
「你並不是因為膽小如鼠才得到這些漂亮的勛章的，」將軍愉快地說道。「我喜歡新的想法。如果你有什麼話要說，我洗耳恭聽。」
邦達連科覺得自己慢慢開始喜歡波克魯什金將軍了。這位將軍遠離莫斯科，因此不是那種官腔十足的蠢驢；他顯然不像大多數將軍那樣自以為是，連刮鬍子的時候也會在鏡子裏看到自己頭上有一圈光環。也許，這個設施還真的大有希望。菲利朵夫一定會很高興聽到這件事的。
※※※
「我們就像一隻老鼠，提防著天上的鷹。」阿卜杜爾說道。
「那麼，老鼠會怎麼做，你就照著做吧。」神箭手平靜地回答道。「待在暗處。」
他抬起頭來望著那架安托諾夫－廿六型飛機。飛機在五千公尺高空，渦輪發動機的嗡嗡聲隱約可以聽到。距離太遠了，飛彈打不到，真是倒楣。自由戰士中其他的飛彈手都曾打下過這型飛機，惟獨神箭手沒有。打下一架，就能消滅四十名蘇聯人。蘇聯人正學著用這種改裝過的運輸機來進行地面偵察，這使得游擊隊員的日子更難過了。
這兩個人沿著山坡上的羊腸小道往前走。太陽還沒有照到他們身上，不過山谷的大部分地區已沐浴在這冬日的陽光下了。一個被炸成廢墟的村莊癱在緩緩流過的小河旁。在高空轟炸機襲擊這個村莊之前，這裏也許曾住著兩百名老百姓吧。他可以看到那些排列不均勻的彈坑，在二、三公里內連成一片。那時炸彈炸遍了整個山谷，那些沒被炸死的人也全逃到巴基斯坦去了，這裏成了廢墟。游擊隊員們沒一點吃的，也得不到熱情的接待，甚至連一座祈禱的清真寺也沒有。神箭手覺得納悶，為什麼戰爭非得這麼殘酷不可。人們相互打仗是另一回事，因為人們極力爭取戰爭中的榮譽，有時候甚至能和勢均力敵的敵人分享榮譽。可是蘇聯人不是用這種方法打仗，他們還稱我們野蠻人呢－－
那麼多東西都永遠消失了。他過去從事的工作、對未來的期望、他往日生活中的一切，都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溜走了。現在他彷彿只有在睡夢中才會想到這一切。一旦他醒來時，夢中那平靜的、令人心滿意足的生活便像清晨的薄霧一樣遠離了他。但是現在連這些甜美的夢也正漸漸地消失。他仍然能看到妻子、兒女的臉，但是現在他們卻變得像照片一樣，暗淡、毫無生氣，且殘酷地提醒著他，那過去的時光永遠不會再回來了。不過這一切至少給了他生活的目的。當他同情那些犧牲者時，懷疑阿拉是否真的贊同他的所作所為時－－那些行為最初曾使他覺得噁心－－他可以閉上眼睛，提醒自己，為什麼垂死的蘇聯人發出的尖叫聲在他聽起來，就像他妻子動情時的喊叫聲一樣甜蜜。
「飛走了。」阿卜杜爾說道。
神箭手轉過身來看著，飛機飛過遠方那道山脊時，陽光反射在方向舵上。即使是站在那道山脊的頂上，那架安托諾夫－廿六型運輸機還是離他太遠了。蘇聯人並不是傻瓜。他們不到迫不得已的時候，絕不會降低高度的。如果他真想打下一架這型飛機，就得靠近機場才行－－或是想出新戰術。這倒是個辦法。神箭手一直走在無盡頭的山間小道上，一面開始琢磨剛才想到的問題。
※※※
「這會有用嗎？」莫洛佐夫問道。
「那就是測試的目的：看看它到底行不行。」那位高級工程師耐心地解釋道。他想起自己也曾經年輕且缺乏耐心。莫洛佐夫確實很有潛力。他念大學時的檔案資料清楚地表明了這點。他是基輔一名工人的兒子，聰明勤奮，被保送到蘇聯最有威望的一所學校裏，在學校中又獲得了最高榮譽，使他得以免服兵役，這對一個沒有政治背景的人來說，確實是不同凡響。
「這是新的光學鍍膜－－」（編註：optical coating，指反射鏡面上的鍍膜。）莫洛佐夫把頭湊到離反射鏡只有幾公分的地方仔細看著。他們倆都穿著連身工作服，戴著面罩和手套，這樣他們就不會損傷四號反射鏡的表面。
「你猜對了，這是測試的一個組成部分。」工程師轉過身來。「準備好了！」
「一切就緒。」一名技師喊道。
他們爬下固定在柱子上的梯子，穿過一個缺口，來到圍著一個深洞的環狀水泥座前。
「好深啊。」他說道。
「沒錯，我們得確定一下防震措施的有效程度。」那位高級工程師對這方面感到擔心。這時他聽到了吉普車引擎的聲音，便轉過身來；只見基地的指揮官領著另外一個人走進了雷射光設施。他以為，那又是一位從莫斯科來的訪客。那些黨棍們老是這樣干涉我們，我們怎麼能做得好事情呢？
「你見過波克魯什金將軍嗎？」他問莫洛佐夫。
「沒有。他這個人怎麼樣？」
「還算不錯。他像大多數人一樣，認為雷射光是主要部分。莫洛佐夫，你要明白的第一件事，就是這些反射鏡其實才是最主要的－－反射鏡，還有電腦。如果我們無法把雷射光能聚焦到空中某一特定點，那麼這些雷射光發射器就毫無用處了。」這番話等於是在告訴莫洛佐夫，這項工程中的最重要部分是由這位高級工程師負責的。不過這位新近才拿到證書的工程師已經學到真正的教訓－－這整套系統需要完善地互相協調。不論哪一部分出了差錯，都會使這個蘇聯政府投資最多的設備變成一堆可笑的廢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