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劍氣珠光
思忖之間,這老人已筆直走入大廳,目光四下觀望,突然格格笑道:「假的假的,四幅畫裡倒有兩幅是贗品。」
李劍白雙眉一挑,怒道:「假的與你何關?」
華服老人呲著牙冷笑道:「自然與老夫無關。只要你不怕別人笑掉門牙,把門神盡掛在大廳裡都沒有關係。」
李劍白少年氣盛,怒火上湧,已忍不住要發作出來,卻被他爹爹乾咳了一聲,打了個眼色止住。此刻那兩位錦衣俊童,已提著兩隻小巧的箱子走了進來,箱上滿嵌珍珠碧玉,閃閃耀人眼目。不談箱中之物,先只這兩隻箱子,已是價值不菲,並世難尋,李洛陽自然認貨,心頭不禁更是驚異。
只見那華服老人又搖搖擺擺走了過來,道:「住的地方在那裡?」李洛陽見他已覺頭痛,連忙帶他走了。
※※※
原來李宅外觀雖不堂皇,但裡面院落卻不知有多少,當真是千椽相接,萬脊相疊,重門疊戶,深宇廣院。李洛陽為了接待賓客,已將所有的院落打掃乾淨。他得知這華服老人脾氣古怪,是以特地將他引至一座最寬敞的院落中。那知一入房中,那宮衣麗人立刻聳起了鼻子,皺起了眉頭,華服老人更是暴跳如雷,連聲大罵。
他指著李洛陽的鼻子大嚷道:「這也算是住人的地方麼?老夫家裡養豬的地方也比這裡強得多了。」
李劍白面色一沉,冷冷道:「閣下嫌髒,何不自己將房子帶來!」他故意不看他爹爹的面色,出口頂撞了過去。
那知華服老人卻冷冷笑道:「你以為這難得了我麼?」
兩個時辰之中,這華服老人竟在院中搭起了三座蓬帳,錦帳流蘇,堂皇富麗,宛如蒙古王公所居。帳中的陳設,更是千奇百巧,無一不是人間的罕睹之物。
他自設廚房,拒絕接受李宅供應的飲食。廚子是蘇杭名廚,據聞是重金自皇宮大內中聘出來的。古怪的老人,絕代的豔姬,敵國的財富,奢華的行徑……這許多種因素加在一起,自然難免引起大家的好奇之心。人人雖都在暗中猜測,但卻無一人猜得出這老人的來歷,就連多見識廣的李洛陽,面上雖不動聲色,暗中也不禁詫異。
來自京城的王侯貴戚,都猜測這老人必定是退隱的封疆大臣,或者是江南的豪富世家。來自江南的名公巨富,卻又以為這老人必定是京城的王侯貴族,或者是宮中皇親,微服出遊。還有些多事的少年公子,更給染上一層傳奇的色彩,說他必定是洗了手的江洋巨盜,懷有一身驚人的武藝。
但誰也不知道這許多猜測那一種是真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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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時,老人的名廚開出了一張驚人的菜單:他們每日要求購一百尾鮮魚,八十隻鸚鵡;最重要的是,他們每日還需要八匹活生生的駿馬。只因這老人嗜食鮮魚腦、鸚鵡心、生炒的馬肝。
黃昏後,老人斜坐在帳幕前,品嚐著各色的美酒,陣陣撲鼻酒香,遠遠傳到兩條街以外。那絕代麗人,頭上蒙著輕紗,靜靜地坐在一旁望著他。她自始至終沒有說過一句話,然而只要她眼皮輕輕一瞥,便已勝過千百句言語。
華燈初上後,李府的大廳,騰躍起珠光寶氣。
各種人,帶著各種珠寶,開始了他們的交易。
然而第二日的交易,照例是極為平淡的,只有一位退隱的將軍買了四對翠翡金馬,一串珍珠項鏈。
還有那第一對來到這裡的客人──那錦衣豔婦及白衣少年,選購了幾件精巧的首飾,一柄鑲珠的寶劍。而那華服老人,卻始終沒有露面,有許多想一睹他豔姬風采的少年,便忍不住在他院外偷偷觀望。
那絕代麗人又只是輕輕皺了皺眉,便轉身回到帳篷裡,華服老人冷冷罵了句:「看什麼?」也拂袖而入。
有些氣盛的少年便忍不住也罵了起來:「好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八十歲的老骨頭也配上了美嬌娘。」
罵聲傳入篷帳,那絕代麗人突地彎下腰,哈哈嬌笑起來,嬌笑著道:「你……你裝得真像!」
華服老人也突地站直了佝僂的身子,目中也露出了逼人的神光,眨眼之間,他便已彷彿年輕了數十歲似的。他伸手一掠頭髮,笑道:「若是裝得不像,別人就不會罵了,但他們罵得越兇,我心裡卻越高興。」
這兩人赫然竟是精心易容後的鐵中棠,初入紅塵中的水靈光──所有的猜測,全都錯了。水靈光盡情笑一陣,忽又皺起眉頭,道:「但我……我卻有些擔……擔心,他們遲……遲早會來的。」
鐵中棠目光閃爍,緩緩道:「他們自然會來的。他們若是不來,我又何必來到這裡。」
水靈光道:「黑星天回……回去後,必定會……會到處來找……找我們,你這樣招……招搖,難道不……不怕他會猜到。」
鐵中棠道:「他們耳目眾多,我兩人帶著如許財寶,無論走到那裡,也有被他們尋著的危險。」他傲然一笑,接道:「但我越是招搖作怪,他們反而越不會疑心到我們的頭上,你大可放心好了。」
水靈光皺眉道:「但黑星天見……見過我的。」
鐵中棠目光一轉,微微笑道:「你那時的樣子與現在相比,相去何止千里,黑星天縱然見過你,也萬不會認得你了。」
水靈光展顏一笑,垂首道:「你第……第一眼……看到我……我的時候,我的樣……樣子真的很……很醜麼?」
鐵中棠微笑道:「無論如何,總無此刻之美。你看那些風流公子望著你時,連眼珠都似乎要奪眶而出了。」
水靈光垂首淺笑,暈生雙頰,心裡甜甜的卻說不出話。
鐵中棠一笑又道:「只可惜這些人俱是滿腹草包的花花公子,否則我倒真可以在這裡選妹婿!」
水靈光面上的紅暈與微笑,突地一齊消失不見。
她面頰變得蒼白而毫無血色,目光中充滿了幽怨。
鐵中棠卻全然沒有看到她少女芳心中那種微妙的變化。
他只是深沉地凝注著壁間斜掛著的一柄寶劍,緩緩道:「據我估計,明日清晨,他們就會趕來了。」
※※※
第三日清晨,陽光方自照上大地。
朝霞絢爛。淡淡的陽光中,城北長街上驟然奔來兩匹怒馬。
馬行如龍,煙塵滾滾,全然不顧蹄前的行人,自長街飛奔而過,蹄聲有如驟雨亂打芭蕉一般。馬上的騎士,面色凝重,風塵滿面,但目中仍閃爍著奪人的神光,全無半點疲憊之色。這兩人正是名震江湖的「天武鏢局」總鏢頭「七竅玲瓏」黑星天,以及副總鏢頭「三手俠」白星武。
健馬一聲長嘶,停在李洛陽門前。
黑星天、白星武肩頭微聳,掠下馬背,隨手甩落馬韁,飛步入門,朗聲道:「李大哥在那裡?」
李洛陽梳洗方畢,正立在大廳前的石階上仰天調息,呼吸著大地賦予人們的清晨新鮮朝氣。此刻他目光轉處,含笑上階,抱拳道:「想不到『天武黑白雙星』的俠駕,這麼早就來到此地。」
三人匆匆寒暄,李洛陽道:「兩位行色匆忙,莫非……」
話猶未了,黑星天已截口道:「不錯,我兄弟兩人此番前來,正是要向大哥打聽一事。」
李洛陽沉聲道:「但請明告。」
黑星天道:「聞道李大哥府中,來了一位奇人,腰纏巨萬,富可敵國,而且所有的珍寶,俱是人間罕睹之物。」
李洛陽笑道:「黑總鏢頭的消息真靈通得很,一日之內,這裡來了什麼人,出了什麼事,閣下竟都知道了。」
黑星天道:「我兄弟此番前來,便是要求李大哥查一查此人的來歷底細,更要請李大哥相告,這兩日內府上還來了些什麼岔眼的人。」
李洛陽仍然微笑道:「在下非但不知道那位老人的底細,甚至連他的姓名都不知道,如何相告兩位?」
黑星天道:「但李大哥總可……」
李洛陽突地面色一沉,冷冷道:「在下縱然查出了他的底細,也不能告訴兩位的,這是我李家子孫必須遵守的傳統,兩位也該知道。」
黑星天、白星武對望一眼,黑星天沉吟道:「既是如此,不知李大哥可否將老人隨手所帶的是些什麼樣的珠寶告訴我們?」
李洛陽道:「這個……兩位若在此留些日子,自己也會看到的。兩位看不到的東西,在下也未必能看得到。」他面上又自恢復了慣有的笑容,接口道:「兩位風塵疲累,先請進來梳洗,然後再來喝一杯在下的迎風洗塵酒。」
始終未曾開口的「三手俠」白星武,此刻突地沉聲道:「我兄弟也並非不知道李大哥傳統的作風,但……」他長嘆一聲,接道:「此事實在對我天武鏢局以及盛家莊、寒楓堡、霹靂堂、落日牧場五家人的關係太大。我們若是尋不出那男女兩人,唉,其後果當真是不堪設想。但望李大哥念在你我相交多年的份上,能助我兄弟一臂之力。」他語聲雖和婉,但面色卻沉重已極。
李洛陽面色微變,皺眉道:「什麼男女兩人?難道是鐵血大旗門的門下弟子不成?」
黑星天沉聲道:「正是鐵血大旗門的弟子。」
李洛陽道:「大旗弟子行動素來飄忽,而且最喜隱身於荒漠草原,幽谷深山之間,兩位怎會斷定他們來到這裡?」
白星武道:「此事說來話長,簡而言之,便是……」
黑星天乾咳一聲,接口道:「便是因我知道大旗門下弟子,最近得到了一宗巨額的珠寶,他必定要將珠寶脫手一部分,是以極有可能到這裡來。」
李洛陽沉吟道:「兩位可是疑心那古怪的老人,以及他的豔姬,便是鐵血大旗門下男女兩位弟子所扮?」
黑星天道:「不錯!」
李洛陽道:「那兩位大旗弟子,必定知道自己正在你五家的高手追捕之中,在如此情況下,他兩人隱蔽行藏,還來不及,怎會來到這種顯眼之地,做出那許多古怪顯眼、引人注意之事呢?」
黑星天長嘆道:「話雖不錯,但大旗弟子,常會做些出人意料不到的事,我弟兄若是疏忽,便要著他們的道兒。」
說話之間,三人已在廳中坐下。李洛陽沉吟半晌,方自緩緩道:「依據本門傳統,小弟實在不能為兩位效力,但除此以外,兩位若有所需,小弟無不從命。」
黑星天精神一震,道:「小弟只有一事相求。」
李洛陽含笑道:「什麼事?」
黑星天道:「小弟只求李大哥將僕役的衣衫,借兩套給我兄弟。」
李洛陽目光一轉,朗聲道:「好!」
※※※
半個時辰之後,黑星天、白星武已換上了李府僕役的衣衫,徘徊在李府留賓的重重院落之中。到了那奇異老人所住的院門前,兩人便一齊停下腳步。
只聽帳篷中琴聲嫋嫋,悅耳已極。兩人此刻雖是心懷惡意,但仍不覺被這樂聲陶醉。帳篷中,爐香嫋嫋,滿堂生春。那錦衣豔婢,正端坐在爐香下,撫弄弦琴,那一對俊童,也都端坐在她身側,調笙弄瑟。
鐵中棠面帶微笑,彷彿傾聽,其實卻時時在留意著四下的動靜,半張半闔的眼睛中,也時時會露出銳利的光芒。
只有水靈光,她真的已完全被樂聲陶醉了。她斜斜倚在錦榻上,像貓一般蜷曲著身子。
只見錦衣豔婢突地五指一劃,琴聲頓絕。水靈光輕輕嘆了口氣,道:「倩兒,你……你奏得真好。」
錦衣豔婢嫣然一笑,道:「我再為姑娘奏一曲好麼?」話聲未了,琴聲又起。
就在這琴聲頓絕的剎那之間,鐵中棠突地自榻上一掠而起,口中道:「彈下去!」閃身掠到了重簾前。
水靈光面色大變,道:「來……來了麼?」
鐵中棠冷笑道:「果然來了!」
水靈光咬了咬嘴唇,道:「怎麼辦呢?」
鐵中棠道:「你們都不要動,倩兒繼續彈琴!」他整了整衣衫鬚髮,竟然掀開重簾,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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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星天、白星武仍在逡巡,突見重簾內走出了一個身形佝僂、形容古怪的老人,竟遙遙在向他兩人招手。
他倆人對望一眼,白星武輕輕道:「點子出來了。」
黑星天點了點頭,兩人齊地走了過去。
只聽這古怪的老人冷冷道:「你兩人可是這裡的傭人?」
黑星天、白星武立刻躬身道:「正是!你老人家有何吩咐,小的們是主人專門派來伺候你老人家的。」
鐵中棠心裡暗暗冷笑,面上卻不動聲色,招手道:「進來!」一掀珠簾,轉身走了進去。
黑星天、白星武又自對望一眼,垂手走了進去。兩人心中俱在暗暗戒備,雙臂已貫注真力。
方入重簾,便覺一股淡淡的清幽香氣,撲鼻而來,轉目四望,但見珠光寶氣中,兩個俊童擁著一位豔姝正在撫琴,望都不望他們兩人一眼,另一位絕代麗人,手中輕搖羽扇,正在闔目傾聽。
那「古怪老人」也已斜倚到另一張錦榻上,冷冷問道:「你兩人既是李家的傭人.怎麼能隨便來偷老夫的東西?」
黑星天愣了一愣,道:「小的們家規森嚴,絕無偷竊之事,你老人家想必是誤會了。」此人心計靈巧,以堂堂總鏢頭的身份來裝一個低三下四的廝役,倒也裝龍像龍,裝虎像虎,連神情語句都不露半分破綻。
鐵中棠暗中冷笑忖道:「看你能裝到幾時?」當下面色一沉,厲聲道:「事實俱在,還敢強辯麼?」
白星武心中大奇,他看這老人實在不像是大旗門下,不禁暗忖道:「莫非他真的丟了東西,竟算到我兩人賬上?」
黑星天已垂首道:「小的們方到這裡,真的沒有。」
鐵中棠「啪」的一拍桌子,大怒道:「還說沒有!」
他伸手一指撫琴的豔姝,接道:「她是我花了一萬五千兩銀子自粉菊花那裡買來的,你一分銀子未花,也要和我老人家一起聽她撫琴,這分明是偷,你兩人還要強辯,還要不認?」
黑星天、白星武齊地一愣,半晌說不出話來。
鐵中棠一副暴跳如雷的樣子,自榻上跳了起來,厲聲道:「你兩人偷了我老人家的東西,還不還給老夫?」
白星武訥訥道:「琴聲如何還法?」
鐵中棠道:「你也來彈一曲給老人家聽聽。」
白星武道:「小的可不會彈琴。」
鐵中棠更是大怒,拍桌大罵道:「不會彈,不會彈就算了麼?老夫要控告,控告你的主人,老夫要……要……」突然坐到錦榻上,像是一口氣喘不過來的樣子,連連不住咳嗽。那俊童立刻捧茶過去,道:「老爺子息怒。」轉到他身後,為他輕輕捶起背來。
白星武、黑星天面面相覷,作聲不得。水靈光看到他兩人的樣子,心中又是好笑,又生怕黑星天認出自己,輕咳一聲,低語道:「算……了。」一手舉起羽扇,在扇子後偷偷向鐵中棠使了個眼色。
鐵中棠目光一沉,大罵道:「滾……快滾!你兩人若是被老夫發現再來偷聽,老夫不打斷你們的狗腿才怪!」
黑星天、白星武再也不敢說話,喏喏連聲,退了出去。帳篷內的水靈光實在忍不住,彎腰輕笑了起來。
一直退到院外,白星武方自長嘆一聲,搖頭苦笑道:「好個古怪吝嗇的老人,難怪他會發大財。」
黑星天面色深沉,緩緩道:「我雖然認不出他是誰來,卻總覺得其中必定有些什麼古怪。」
白星武皺眉道:「那女人是否大哥在洞中遇見的人?」
黑星天搖頭道:「那洞中女子又怪又醜,這女子卻美如天仙,但……但這其中總像是有些不對,有些不對……」
白星武微微一笑,道:「有什麼不對?只不過是因為那老人太老太醜,那女子卻又太美,是以大哥便覺有些不對了。」
黑星天長嘆道:「並非如此。但……唉,我只覺有些不對,究竟有何不對,卻又說不上來。」
白星武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頭,道:「大哥往東,小弟往西,再去查一查,只怕能探得出也未可知……」他不等黑星天答話,便已轉身掠去。
※※※
黑星天猶在不住皺眉苦思,只聽前面院落中,傳來一陣笑聲,他忍不住信步走了過去。這個院落住的俱非豪富,但打掃得卻也極為乾淨。此刻一對中年夫婦,正含笑立在階上,另一對較為年輕的帶著個丫頭立在他們身側,正在視看著院中一個十三四歲的孩子跳舞。
他舞姿奇特,跳得非常滑稽,面上的神情,更是可笑,黑星天也不禁為之展顏一笑,卻發現這孩子竟是個跛子。他心中微起憐憫之心,不知道這是誰家的孩子,突見左面的一排房的窗子,唰地打了開來。
一個滿頭白髮、衣衫陳舊的老太婆,叉腰立在窗前,怒聲道:「笑什麼?結巴會唱歌,跛子會跳舞,有什麼好笑的?」
眾人一見這老太婆之面,都逡巡著退了回去,只聽她招手又道:「寶兒,回來,他們再笑你,婆婆替你拼命。」
黑星天不願惹禍,立刻退了出去,心裡卻暗暗感到好笑:「又是個古怪的老太婆,與那老頭子倒是一對。」他想到那孩子跳舞的樣子,心裡更是好笑,隨口唸道:「跛子會跳舞,結巴會唱歌……」
念到這裡,他心中突地一動,大喜拍掌道:「是了,那洞中的女子是個結巴,這個女子也不敢說話,僅僅說過『算了』兩字,便像是費了許多力氣似的,哈哈,你喬裝雖妙,卻瞞不過我這隻老狐狸。」
心念轉動間,他已飛奔向那老人的帳篷,半途拉住一個傭人,道:「去找白星武,叫他到怪老兒那裡去!」
那個傭人忙點頭,黑星天卻已去得遠了。他脫下外衫,裡面便是一身疾裝,身形起落間,當真輕靈巧快已極,剎那間便又回到了那重院落。帳篷前仍是珠簾深垂,琴聲已頓,卻有一陣陣酒菜香氣,撲鼻而來,香氣特異,也不知是什麼燒製而成。
黑星天咽了口唾沫,暗罵道:「這廝倒蠻會享受的!」閃身一掠,貼到了那帳篷冒氣窗近前。
且聽帳篷內有女子嘻嘻的笑聲,還有碗盞叮噹聲,突地,一個女子輕聲道:「喂,給……給我……」
黑星天心頭一震,再無疑慮,飛掌震起珠簾,颼的掠了進去,狂笑道:「好呀,你們原來在這裡!」
鐵中棠聲色不動,輕叱道:「什麼人,退出去!」
黑星天冷笑道:「我是什麼人,你難道還不認得?」
鐵中棠故意瞧了他幾眼,亦自冷笑道:「好呀,原來就是方才的傭人,偷不成要來搶了麼?」
黑星天道:「真人面前不說假話,光棍面前不揉沙子,你兩人是什麼變的,太爺我還看不出來麼?」
水靈光心裡已暗暗緊張,但鐵中棠仍在發怒。他拍著桌子,大罵道:「你是什麼東西,敢對老夫無禮,快滾出去,快滾……」舉起茶杯,擲了過去。
黑星天輕輕一閃,便自避過,獰笑道:「那批賊贓,你兩人究竟藏在那裡?老實點說來,太爺我或可饒你一命。」
鐵中棠叱聲道:「什麼賊贓,你瘋了麼?」
黑星天獰笑道:「別裝蒜了,拿命來!」雙掌平舉,腳步沉重,一步一步向鐵中棠走了過去。
鐵中棠面上仍然是驚惶失措之態,但暗中已滿集真氣。此時此刻,他雖不願顯露行藏,但只要黑星天一動手,他便要先發制人。兩人相隔,越來越近,已是一觸即發之勢。剎那間突聽簾外一聲大喝:「且慢!」聲落入到,一條人影,穿簾而入,閃電般拉住了黑星天的手腕,沉聲道:「大哥,且慢動手!」
※※※
鐵中棠再也未想到「三手俠」白星武竟會在這緊急關頭出手勸阻,黑星天亦為之一愣,輕叱道:「放手!」
白星武輕輕道:「大哥,你認錯人了。」
黑星天厲聲道:「大哥我自信兩眼不瞎,怎會認錯?這女子說話結結巴巴,正是洞中那女子。」
白星武道:「普天之下,口吃之人,何止千萬,大哥你單憑此點,便驟下結論,豈非太過冒失武斷?」
他附在黑星天耳邊低語道:「幸好小弟及時趕來,否則,大哥你在李洛陽面前如何交待?」
黑星天怒道:「你又憑著什麼說我錯了?」
白星武拉著黑星天退後幾步,耳語道:「小弟已在後座院落中,發現了大旗門弟子的蹤跡。」
黑星天身子一震,道:「真的麼?你不會看錯?」
白星武道:「那廝正是自林中漏網之人,小弟親眼看得清清楚楚,萬萬不會錯的,大哥只管放心。」
黑星天面色大變,呆了半晌,轉身長揖道:「老先生,在下一時魯莽,尚祈老先生不要放在心上。」
鐵中棠怒罵道:「不要放在心上?嘿嘿,老夫是必定要放在心上的,永遠不會忘記,你快滾吧!」
白星武苦笑一聲,低語道:「快走吧,咱們犯不著和這老怪物嘔氣!」拉著黑星天,匆匆退了出去。
水靈光眼睛望著他們,暗中鬆了口氣,輕輕道:「好危險……幸……幸好……」目光轉處,突見鐵中棠目中一片緊張焦急之色,手掌緊握成拳,已在輕輕顫抖,不禁大驚道:「你……你怎麼了?」
鐵中棠沉聲道:「方才他說的話,你聽到了麼?」
水靈光點了點頭,道:「聽……了一些!」
鐵中棠道:「白星武此人行事穩健,決不會認錯人的,但我實在難以瞭解,他見到的人是誰呢?」他聽到有「大旗弟子」在此現身,心緒不禁為之大亂,想來想去,也想不到他同門兄弟有誰會到這裡。
※※※
白星武一直將黑星天拖出院外,黑星天忍不住問道:「二弟,此事關係非同小可,你真的看清了?」
白星武微微一笑,道:「小弟非但看得一清二楚,而且還探聽出那廝也有女子隨行,昨夜還在這裡置了些珠寶首飾,手面極為闊綽,但整日大半躺在房裡,極少露面,更不與別人應酬交際!」
黑星天精神一振,道:「如此看來,必定是了。」
白星武含笑道:「小弟行事幾時出過差錯?」
黑星天道:「走!」甩脫手腕,當先而行。
白星武卻又一把拉住了他,道:「大哥平日做事,最是從容沉穩,怎的今日變得如此暴躁起來?」
黑星天輕嘆道:「只因此事於我兄弟關係太大,我既不能讓他們先下手,更不能等到冷一楓、司徒笑他們前來,若是被他們知道我兄弟到手一筆橫財,少不得要分他們一份了,何況……『小雷神』之死,我也要負極大責任,若被『霹靂火』那廝知道,更是不好……」
白星武嘆道:「話雖如此,但大哥你若此刻動手,李洛陽會不聞不問麼?以我兄弟之力,能否鬥得過李家子弟兵?」
黑星天呆了一呆,長嘆道:「老實說,大哥我此刻方寸已有些亂了,此事該如何行動,你不妨全權作主。」
白星武目光一轉,附在黑星天耳邊,耳語了一陣,只見黑星天嘴角含笑,不住點頭,突地一拍雙掌,道:「好,就這麼辦!」
※※※
當夜華燈初上時,李宅大廳,交易依舊。大廳四壁,每隔一尺,便有盞銅燈,燈油充足,燈芯乃是七股線合絞而成,映得四下金碧輝煌。除此之外,每張桌上,都燃著兩枝巨燭,籠著雪白的珍珠羅紗罩,紗罩每日換新一次,絕無半點煙薰痕跡。只因珍寶的交易,必須要明亮的燈光,才能分辨出珠寶的真偽,和估量出珠寶的價值。每一張桌子四周,都設有八張座椅,桌上也都有一塊赫然的木牌,牌上寫著不同的號碼。這號碼所代表的順序,便是象徵坐在這桌的客人是住在那一重院落中的──住在第一重院落的客人,便坐在第一號桌上,以此類推,住在第十重院落中的客人,便該坐到第十號桌上。
只因所有到這裡來的人,大多都隱藏了自己的真實身份和姓名,是以只有以此方法,來加以區別。但一些聲名顯赫的人,他們的真實的身份是無法隱藏的,正如紙箋永遠包掩不了火。黑星天、白星武,早已坐在一個隱僻的角落裡的第十三號桌上,敏銳的目光,留意著每一個走進來的人。
直到大廳中客人已有四成,人群中才有顯赫的人物。一個形容猥瑣、身材枯瘦的華服老人,帶著兩個容貌冷豔、眼波流蕩的粉衣少婦,坐到第二號桌上。在他們身後,緊跟著一個腰佩長劍、滿身疾服的中年人,神情瀟灑,面容蒼白,在英俊中卻又顯得有些冷削狡猾。
黑星天雙眉一皺,低聲道:「你看是誰來了?」
白星武詫聲道:「玉潘安潘乘風!他怎的會做了山西『馮百萬』的保鏢?這倒真是件奇事!」
黑星天笑道:「有什麼奇怪,此人必定是又看上了馮百萬這兩位如夫人,看來馮百萬這頂綠帽子是逃不掉了。」說話之間,廳中又走入三批客人,一批是京城的風流王孫金二公子,帶著他四位豔姬,笑語鶯聲,嘻笑著而入。
另一批是江南大富世家的幾位公子哥兒歐陽兄弟,手搖摺扇,目光不住掃視在廳中的少婦豔姬身上。還有一批卻是一群女子,一個個俱是二十左右的年紀,更都頗具風姿,但神情卻又不苟言笑,垂首斂目宛如閨秀。廳中人矚目,但卻少有人知道她們的來歷,只有黑星天微微一笑,道:「二弟,你知道她們是誰麼?」
白星武笑道:「大哥也未免太看輕小弟了,難道連這群橫行大江南北的風流女盜『橫江一窩女王蜂』也不認得?」
黑星天道:「這群女魔頭一來,這裡的風流公子們,又不知要有多少人飛蛾撲火,自投羅網了!」
白星武轉目望去,只見那歐陽兄弟們目光果然在直灼灼地望著她們,不禁冷笑道:「自己若要找死,也怨不得人!」
突聽門外一聲大喝:「俺的位子在那裡?」一條黑凜凜的大漢,頭如芭斗,身高八尺,手裡倒提著一隻布袋,灑開大步,直闖而入。他環目一掃,便在那「玉潘安」潘乘風面上狠狠瞪住了,口裡嘰咕罵道:「好哇,吃軟飯的軟骨頭也來了!」
潘乘風兩眼望天,直如未聞未見。
白星武笑道:「想不到『天殺星』海大少也來了,若不是在這裡,他與『玉潘安』兩人,想來又有好戲看了。」
黑星天笑道:「看他手中的布袋,想必他這一年的收穫必定不少。此人單槍匹馬,連我都從不知道他這些東西是從那裡搶來的,神通倒真不小!」
此刻「天殺星」海大少已被人引到第七號桌上,但他卻沒有上來,嚷道:「李大哥,今天如何?」
在廳中四下負手而行的李家父子,正在主持著四下的交易,有的他們買下,有的他們不買。但凡是做成的交易,李宅卻要提抽半成佣金。
李洛陽聞言一笑,道:「時候還早,大市面還未開哩!」
「天殺星」海大少仰天一陣狂笑,大聲道:「好,俺今日就來替李大哥開開大市面好了!」他左掌抓著袋口,右手抓著袋底,一提一抖,「嘩啦」一聲,布袋裡的珠寶,散滿在桌上。燈光輝煌中,但見桌上寶光耀眼,俱是價值不菲之物。海大少狂笑道:「俺性子最急,禁不得坐,這裡共是三十件玩意,不多不少,一律五百銀子一件,要買的就來!」話聲未了,已有一群愛撿便宜的婦人,以及那些眼光銳利的珠寶掮客,一擁而上,擇肥而噬。
海大少突然厲喝道:「都給俺站著!」
聲如霹靂,駭得眾人一齊頓住腳步。
※※※
海大少狂笑道:「這樣可不行,選去了好的,壞的給誰去,難道叫俺帶回去給老婆麼?」他一把將珠寶全部掃回袋裡,道:「要買的就得碰運氣,一個個伸手進去摸,摸得什麼,就是什麼!」語聲微頓,突又「叭」的一拍桌子,厲聲道:「先交銀子,再進來摸,若是誰來胡混,準一刀斬斷他的手。」
眾人面面相覷,逡巡著退了回去,誰也沒有看清袋裡的東西究竟價值多少,誰敢來碰這個運氣?
李洛陽微微一笑,自身旁跟著的一個中年帳房手中取了一張銀票,含笑道:「在下先來摸一摸。」
海大少道:「李大哥俺信得過,銀票先收起來吧!」
李洛陽道:「規矩不可廢的。」將銀票放到桌上,伸手入袋,摸出了一塊漢玉,其色甚白,毫無瑕疵。
眾人一聲輕呼,李洛陽微笑道:「三千兩銀子的漢玉,五百兩就買來了,好極好極!」
李洛陽估計珠寶,萬無一失,話聲未了,已有一批人湧了上來,但第一個摸的,卻摸了件只值二百兩的碧玉。於是眾人又退了回去,只剩下一個目光炯炯,面容清臞,穿著一襲藍衫,宛如秀才似的中年文士走了上去。
海大少笑道:「銀算盤一向精明,也要來碰碰運氣?」
那中年文士正是珠寶商人中最負盛名的「銀算盤」,聞言一笑,道:「在下信得過兄台決不會教人吃虧的。」
他第一件摸出的,卻只值三四百兩。但是他不慌不忙又摸了第二件──一隻價值數千的翡翠獅子。
海大少笑道:「銀算盤果然精明,你還要摸麼?」
銀算盤微笑道:「賺了四千兩夠了,在下一向知足得很。」
一個中年漢子,與他的妻子商議許久,東湊西湊,湊了一疊小額的銀票,流著汗走了過去。他顫抖著手掌,卻也摸出一件同樣只值二百兩的漢玉,只見他面色突地變得煞白,滿頭汗珠涔涔而落。
他妻子奔了過來,顫聲道:「這……這怎麼辦?」
海大少目光一轉,突地大聲道:「再摸一件!」
那中年漢子垂首道:「在下已沒有……」
海大少笑罵道:「呆鳥,俺叫你摸還會要你銀子麼?」
那中年漢子夫婦幾乎難以相信,幾次推辭,終究又摸了件千把兩銀子的東西,千恩萬謝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