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自動書寫
1
他等到麗茲上床後才進了樓上的書房，途中在臥室門前停了會，聽著她均勻的呼吸聲，確定她已睡了。他對待會要做的嘗試完全沒把握，但若是真成功了，那將會很危險，非常危險。
他的書房很大，大概可分成兩個區域：閱讀區和工作區。閱讀區擺滿了書，有張沙發，一張躺椅和一盞落地燈。工作區在另一頭，有張不太好看的老桌子，桌子很破舊，卻很實用。賽德二十六歲就買了這桌子，麗茲和別人聊天時總說，他不願扔掉是因為他相信這桌子是他用字遣詞的靈感來源。當她這麼說時，他倆都會露出微笑，彷彿這只是在開玩笑。
在這件古董上頭有三盞燈，賽德開了桌子上方的燈時，刺眼且重疊的光圈投射在一團亂的書桌上，看起來像是要在上頭來場撞球比賽。在這張亂七八糟的桌子上玩遊戲得遵循什麼規則，誰也無法得知。但在溫蒂跌倒的那晚，任誰都可以從賽德緊繃的臉上猜出遊戲的賭注肯定很大，而規則根本不是重點。
賽德肯定會百分之百同意這樣的言論。畢竟，他花了二十四小時考慮才敢這麼做。
他看看桌上的打字機，上面罩著罩子，一根不鏽鋼的迴紙桿從左邊伸出，就像搭便車的人豎起的大拇指。他坐在打字機前，手指不安地敲著桌面，然後打開左邊的抽屜。
這個抽屜又寬又深，他從裡頭拿出日記本，然後把抽屜拉到最底。放有貝洛兒美人鉛筆的陶瓷罐滾了出來，鉛筆從裡頭掉出。他拿出罐子，放在先前桌面上的老位置，然後把鉛筆全放進去。
他關上抽屜，看著瓷罐。在第一次的恍惚狀態中，他曾用一支貝洛兒在《金狗》的稿子上寫下「麻雀又開始飛舞了」，之後，他便把這罐子扔進抽屜裡。他從未想到過再使用這些筆……但就在前幾天夜裡，他的確又碰了這些鉛筆。現在，它們正放在十幾年的老位置上，那時史塔克還和他同居著，就住在他體內。有很長一段時間，史塔克相當安靜，令人感覺不到他的存在。然後靈光一閃，狡猾的喬治便從他腦子裡跳了出來，彷彿整人玩具，蓋子一打開，就跳出個人。卡──碰！我就在這裡，賽德！走吧，老搭檔！向前衝吧！
之後大概有三個月左右，每當晚上十點時，史塔克總會跳出來，就連週末也一樣。他跳出來，手上抓著一根貝洛兒鉛筆，開始寫下那些瘋言瘋語──這些瘋言瘋語能賺不少錢，賽德自己的書可辦不到這點。當書寫完後，史塔克便會再次消失。
賽德抽出一支鉛筆，看著筆桿上的齒印，又把它扔回瓶中，發出「叮」的一聲。
「我的黑暗的另一半。」他低聲說。
但喬治．史塔克是他嗎？他曾經是他嗎？在最後一部史塔克小說《駛向巴比倫》的最後一頁寫下「全文完」的字樣後，他從未再用過這些鉛筆，除了在恍惚狀態時。
畢竟，它們已經沒有用了，那是喬治．史塔克的筆，而史塔克已經死了……或他以為他已經死了。他相信自己最後還是會扔掉的。
但現在，這些筆又再度派上用場了。
他將手伸向罐子，又縮了回來，就像不小心碰到滾燙的火爐。
還不是時候。
他從襯衫口袋抽出鋼筆，打開了日記本，拔掉筆蓋，猶豫了一會，然後開始寫了起來。
□□□
如果威廉哭，溫蒂也會跟著哭。但我發現他們之間的聯繫似乎比這更緊密，昨天溫蒂從樓梯上跌下來摔傷了──有個形狀像蘑菇的瘀傷。而當孩子們都睡醒時，威廉身上竟也有了一個。就在同樣的位置，連形狀也相同。
※※※
賽德開始自問自答，這是他日記的特殊之處。當他這麼做時，也知道這習慣──這可以讓他找到自己真正的想法──代表著某種形式的雙重人格……也許這只是他精神分裂的一部分，但這很正常，卻也很神祕。
□□□
問：如果把孩子們腿上的瘀傷拿下，然後疊在一起，它們會不會一模一樣呢？
答：會，我想會的。就像指紋和聲音波紋一樣。
※※※
賽德靜坐了一會，用筆頭敲著日記本，思考著這個問題，然後俯身向前，開始更快的寫了起來。
□□□
問：威廉知道自己莫名其妙多了塊瘀傷嗎？
答：不。我認為他不曉得。
問：我知道麻雀是什麼，或意味著什麼嗎？
答：不知道。
問：但我知道有麻雀。我只知道這些，不是嗎？不管亞倫．潘格彭或其他人信不信，我知道有麻雀，而且我知道牠們又開始飛了，對嗎？
答：對。
※※※
筆在紙上飛快地寫著，他已經有好幾個月沒寫得那麼快了。
□□□
問：史塔克知道麻雀的事嗎？
答：不知道。他說他不知道，我相信他不是在說謊。
問：我真的確定他不是在說謊嗎？
※※※
他停了一會，又接著寫下去。
□□□
史塔克一定知道有些他不曉得的事。但威廉也應該知道大概發生了什麼──如果他的腿是撞傷的，那應該會很疼才是。但瘀傷是因為溫蒂跌倒才出現的，所以威廉只知道自己受了傷，卻不曉得為什麼。
問：史塔克知道他受傷了嗎？某個地方受了傷？
答：知道。我想他知道。
問：麻雀是屬於我的嗎？
答：沒錯。
問：那這是否意味著，當他在克勞森和蜜莉安家寫下「麻雀又開始飛舞了」的句子時，他並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而事後也不記得了？
答：是的。
問：那到底是誰寫的？是誰用血寫下的？
答：知道的人，擁有麻雀的人。
問：誰是知道的人？誰擁有麻雀？
答：我是知道的人。我是擁有麻雀的人。
問：當時我在那裡嗎？當他殺了他們時，我就在那裡嗎？
※※※
他又停了一會。是，他寫道，然後又寫下：
□□□
不。這兩者都對。史塔克殺荷馬．葛馬奇或克勞森時，我並不是在恍惚狀態中，至少我不記得有。但我認為我所知道的……或我所看見的……正越來越多。
問：他見過你嗎？
答：我不知道。但……
※※※
「他應該見過。」賽德低聲說。
他寫道：
他應該認識我，也見過我。如果真是他寫了那些小說，那麼他應該認識我很久了。而且對我的了解與因我而得知的事也越來越多。追蹤和錄音設備根本對付不了狡猾的喬治，不是嗎？沒錯，當然沒錯。因為狡猾的喬治知道警方一定會裝這玩意。你花了十年時間寫犯罪小說，不可能對這種事一無所知。那是他不在乎的其中一個原因。但另一個原因顯然更好。當他要私下與我談談時，他知道我會在哪裡，也知道如何找到我，不是嗎？
※※※
對。史塔克想讓人偷聽時，會打到賽德家裡，而不想讓別人聽時，就打到達維商店。為什麼他要讓別人偷聽呢？因為他要向警察傳遞訊息：他不是喬治．史塔克，而且也知道自己不是……他已經不再殺人了，也不再更進一步的追蹤賽德全家。還有另一個理由，他要賽德看到聲音波紋圖，他知道警察不會採納這項證據，不管它看起來是如此的不可置疑……但賽德會。
□□□
問：他怎麼知道我在哪裡？
※※※
好問題，不是嗎？這就像問兩個不同的人為何會有相同的指紋和聲音波紋，與兩個不同的嬰兒為何會有同樣的瘀傷……而且只有一個撞傷了腿。
他知道在雙胞胎身上會發生許多奇妙的事。大約一年前，雜誌上有篇文章談到這問題。因為自己有對雙胞胎，所以他很認真地看了文章。
有對雙胞胎相隔很遠，其中一個斷了左腿時，另一個也感到左腿突如其來的劇痛，那時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兄弟出事了。還有一對雙胞胎姊妹創造了她們自己的語言，這世上沒人聽得懂她們的交談。儘管她們的智商很高，但這對姊妹卻從來不會說正常的語言。她們幹嘛和別人交談呢？只要有對方就夠了……這也是她們唯一需要的。文章中還提到，有兩個從出生便分開的雙胞胎，當成人後再度重逢時，發現他們竟在同年同月同日結婚，連娶的老婆名字都相同，而且長得很像。更有趣的是，兩對夫妻都替兒子取名為勞勃，而兩個勞勃也出生於同年同月。
一半與一半。
十字與十字。
滴答與滴答。
「伊克與麥克，他們的人生如出一轍。」賽德低聲說。圈起他寫的最後一行字。
□□□
問：他怎麼知道我在哪裡？
在這下面他寫著：
答：因為麻雀又開始飛舞了，因為我們是雙胞胎。
※※※
他又翻了一頁，將筆放在一旁，心臟劇烈跳動著，全身毛孔因恐懼而緊縮，他顫抖的伸出右手，從罐子裡抽出一枝貝洛兒鉛筆，手像火一樣發燙。
該工作了。
賽德．貝蒙特俯向前，猶豫了一會，然後在白紙的最上頭，寫下「麻雀又開始飛舞了」。
2
他到底拿鉛筆幹嘛？
他自己很清楚。他試著回答自己的問題，這疑問太強烈了，甚至使她不願寫下：他能自發性地引發恍惚狀態嗎？他能使麻雀飛嗎？
他讀過一些有關超自然接觸的文章，但從未親眼見過，這種超自然的書寫方式。試圖以這方式與死去的靈魂（或活人的靈魂）接觸的人，總是放鬆地握著一支鋼筆或鉛筆，筆尖落在白紙上頭，等著靈魂來推動它。超自然書寫經常被當成一種遊戲，但它其實非常危險，容易使施術者著了魔。
賽德讀到這篇報導時，沒有信或不信的感覺，畢竟這離他的生活太遙遠，就像異教徒崇拜偶像或在頭上鑽孔治療頭痛一樣不干他事。但現在他得招喚出麻雀，不得不嘗試這方法。
他想著麻雀，試圖讓那景象出現在腦中，那數千隻麻雀，在春天的天空裡，停在屋頂與電線上，等著訊號一出現便展翅高飛。
景象出現了……但卻平淡而不真實，像幅版畫似的，缺少生動的氣息。每當他剛開始動筆寫作時總是如此──枯燥乏味至極。不，甚至比這還糟。剛下筆時總讓他覺得很噁心，就像對一具屍體舌吻一樣。
但他知道，要是他繼續寫下去，不停在紙上推砌詞句，那麼美妙而可怕的感覺便會出現。單獨的文字開始消失，沒有生命的人物開始爬了起來，就像他平常把他們收在小櫃子裡，必須讓他們活動活動筋骨，才能開始跳他們複雜的舞蹈。他的腦子裡開始產生變化，甚至能感到連腦電波都和之前不同了，它們擺脫了束縛，變成了無拘無束、波濤洶湧的浪潮。
現在，賽德伏在日記本上，手裡握著鉛筆，努力使這種狀態出現。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什麼也沒發生，他開始覺得自己越來越蠢。
卡通「鹿兄鼠弟」裡的一句臺詞突然浮現在他腦中揮之不去：「艾尼─米尼─奇尼─比尼，靈魂就要開口了！」天啊，要是麗茲突然出現，問他為什麼三更半夜手上拿著筆，面前還放著一張紙，他該怎麼回答呢？說他想在火柴盒上畫兔子以贏得紐荷文藝術獎？少來了，他連火柴盒都沒有。
他想把鉛筆放回去，但才剛伸手又停下了。他轉過頭，看著桌子左方的窗口。
有隻鳥站在窗臺上，用又黑又亮的眼珠直盯著他。
是一隻麻雀。
正當他看傻眼時，又一隻來了。
然後再一隻。
「噢，天啊！」他聲音中明顯地顫抖著。這輩子他從未如此害怕過……突然之間，靈魂脫離肉體的感覺佈滿了全身，就和史塔克講電話時一樣，只是現在更加，更加明顯。
又有一隻麻雀來了，在先前的三隻麻雀中擠出一個位置。在牠們後頭，他看到有一群鳥停在車庫上方，車庫裡放著除草機和麗茲的車，車庫屋頂上老舊的風向針上頭也站滿了麻雀，在麻雀的重壓下，風向針看起來已經要斷了。
「噢，天啊，」他又說了一次，自己的聲音像是從幾百萬里外傳來，充滿了恐懼和驚慌，「噢，天啊，是真的──那些麻雀真的存在。」
他從未懷疑過麻雀的存在……但也沒時間、心思去認真思考過。突然間，書房的景色變了，變成了貝根菲爾德的里傑威區，他的兒時故鄉。那裡空無一人，就彷彿那個史塔克的惡夢，他發現自己正窺看著一個死去的世界。
但它並未完全死去，因為在每個屋頂、電線和樹上都站滿了麻雀。牠們擠在停靠路邊的車頂上，在達克街與馬布洛區路交叉口的綠色郵筒上，在便利商店前的自行車停靠區上，他小時候常去那裡幫他母親買牛奶和麵包。
整個世界佈滿了麻雀，牠們正等待命令準備展翅高飛。
賽德．貝蒙特靠在椅子上，嘴角流出一些唾液，兩腿微微抽動著，現在書房的所有窗戶都擠滿了麻雀，牠們全盯著他看。他的嘴角發出無意義的咕嚕聲，眼珠子往上吊，露出發光的眼白。
筆尖碰到紙上，開始寫了起來。
「小妞」
筆尖劃過上面一行，又往下空了兩行，標上了一個符號，表示另一個段落的開始，然後寫著：
□□□
女人往門邊閃去，甚至就在門還沒開到一半時就開始動作了，但太遲了，我的手像子彈一樣從僅有兩吋的門縫射出，緊緊握住了她的手。
※※※
麻雀開始飛了。
牠們同時飛了起來，不管是在他腦中的貝根菲爾德，或是現實裡的魯德羅家。牠們飛往兩個不同的天空：一九六〇年的白色春日，與一九八八年的黑色夏夜。
牠們飛了起來，翅膀發出揮舞的響聲。
賽德將身子坐直……但手仍握著鉛筆，被筆控制著。
是筆在寫，而不是他。
（我成功了，）他迷迷糊糊地想著，用左手擦去嘴角和下巴上的唾液。（我成功了……現在只能順其自然。等等，這是什麼？）
他凝視著寫出的內容，心臟猛烈地跳動著，簡直快從他喉嚨裡跳了出來。寫在橫線上頭的句子是他的筆跡──所有史塔克小說都是他寫下的。（同樣的指紋，同樣的香煙牌子，同樣的聲音特質，如果出現的會是別人的筆跡，那才奇怪呢。）他想著。
是他的筆跡沒錯，但這些句子是哪來的？肯定不是出自他的意識，現在他的腦中只有恐懼和混亂的感覺。手已經沒有知覺了，右手手掌三吋以上才是屬於他，他看著自己的手指緊握著貝洛兒鉛筆，連指尖都變白了，卻一點感覺都沒有。就像被打了麻醉針一樣。
他寫完第一頁後，沒知覺的手翻了一頁，將本子撫平，又繼續寫著。
□□□
蜜莉安．考萊張開嘴想要大喊。我就站在門後，耐心的等了四個多小時，沒喝咖啡，也沒抽煙，這事一搞定我就要馬上來一根，但在此之前，煙味會使她有所警覺。我提醒自己，割斷她的喉嚨後要替她闔上雙眼。
※※※
賽德驚恐地發現自己正讀著蜜莉安．考萊的被害經過……這次不是毫無章法的句子，而是一個男人流暢而殘酷的敘述，他是個作品很有感染力的作家──使得幾百萬人願意購買他的書。
（喬治．史塔克的親身經歷改編。）他充滿厭惡地想著。
他成功的達成目的：進到了史塔克的腦子裡，就如史塔克進到賽德的腦子裡一樣。但他是否因此而引發了某種可怕而未知的力量？接下來又會發生什麼事呢？發現麻雀真的存在很糟，但這更糟。他覺得鉛筆和筆記本上有股熱氣竄出。這不奇怪，這傢伙的腦子簡直像操他媽的火爐一樣。
現在──天啊！看！看他寫下的內容！天啊！
□□□
「你在想用那玩意往我的腦袋砸下去，對吧，小妞？」他問，「讓我告訴你，那可不是什麼妙計。你知道那些自以為想到好點子的白癡們會怎麼樣嗎？」她哭了出來。
※※※
（怎麼啦，喬治？你的妙計落空了？）
其實並不奇怪，他說這句話時，曾讓那個心狠手辣的狗雜種吃了一驚。如果真是如此，全是因為史塔克在殺害蜜莉安時也說過類似的話。
我進到他充滿兇殺記憶的大腦中──我辦到了，這就是為什麼在達維超商時，我會這麼說。
接下來，史塔克逼蜜莉安打給賽德，由於她嚇得忘了號碼，所以最後是他撥的電話，雖然這曾是她非常熟悉的號碼。賽德覺得她因恐懼而忘記號碼，與史塔克的理解方式相當可怕且具有說服力。然後史塔克用剃刀──
他不想再看下去，不能再看了。他抬起手，麻木的手與沉重的鉛筆一起提了起來。筆尖才一離開筆記本，感覺便回來了，他的肌肉僵硬，中指疼痛，筆桿上還留下了一塊紅色凹痕。
他驚恐地低頭看著寫滿字的本子，不想再讓筆尖落在上頭，不想再和史塔克進行令人作嘔的交流……但他這麼做不是只為了看史塔克謀殺蜜莉安．考萊的經過，不是嗎？
（那如果麻雀又回來了呢？）
牠們沒有，麻雀們已經達到了目的。他還是能隨時繼續下去，賽德不知自己為何清楚這點，但他就是知道。
（你在哪裡，喬治？）他想著。（為什麼我能找到你？因為你不知道我的存在，就像之前我不知道你的存在一樣？還是有別的原因呢？你他媽究竟在哪？）
他不停地想著這念頭，努力讓它清晰起來。然後握住筆，再度將手伸向日記本。
筆尖才碰到紙，他的手又抬了起來，翻過新的一頁，手掌將本子撫平，就像剛才一樣。接著筆尖回到紙上，寫著：
□□□
「管他的，」馬辛告訴傑克．蘭格雷，「哪裡都一樣。」他停了一會，「也許只有家例外，回到家就知道了。」
※※※
哪裡都一樣。他先認出了這句話，然後是整段文章。這出自史塔克的第一本小說《馬辛的方式》第一章。
這次筆自己停了下來。他舉起筆，低頭看著寫下的內容，這對白冷漠而刻薄。也許只有家例外，回到家就知道了。
在《馬辛的方式》中，所謂的家是弗萊布許街，艾歷克．馬辛就在那裡長大的，老是在他病懨懨的酒鬼父親開的撞球場裡跟人賭博。那麼在現實中，家又是哪裡呢？
（家在哪裡？）他對著鉛筆努力想著，又慢慢放到紙上。
鉛筆迅速劃出一長串彎彎曲曲的線條。停了一會，然後又開始寫字。
□□□
家就在開始的地方。
※※※
鉛筆如此寫著。
一句謎語。這句話有什麼訊息暗藏在內？現在他還在史塔克的腦子裡嗎？還是在自己騙自己呢？麻雀是真的，第一次狂寫時的內容也是真的，但那股熱氣和衝動似乎都已退去了。他的手仍是麻的，但也許這不過和他握筆握得太緊有關。他曾在那篇關於超自然書寫的文章上看過，超自然書寫的內容其實不過是自己下意識和潛在慾望的發展罷了。
家就在開始的地方──如果這是史塔克的想法，如果這謎語有什麼意義的話，那麼它指的是這裡，這個房間，是嗎？因為喬治．史塔克就出生在這裡。
突然間，該死的《時人》雜誌那篇採訪的某個段落浮現在他心中。
＃
「我準備好後，把一張紙捲進打字機……接著，又把它退了出來。我總是用打字機寫作，但喬治．史塔克顯然不喜歡打字機，也許在他服刑的地方根本沒有打字機。」
※※※
聰明，非常聰明，但事實不完全如此，不是嗎？這並非賽德第一次撒這種無關緊要的謊，他猜也不是最後一個──當然，如果他能度過這危機而繼續存活下去的話。這並不完全是謊言，嚴格來說，甚至連誇飾真相也沒有。這是在虛構自己生活中無意識的行為，賽德知道每個小說家都如此。這麼做並不是為了美化自己，雖然有時的確是，但通常你會更容易講出一些醜化自己的事。有部電影裡一個新聞記者的角色曾說：「當你在真相和傳奇之間做選擇時，選擇傳奇才是正確的。」是《雙虎屠龍》嗎？也許吧。報導醜聞如此，寫小說也如此。說故事的副作用就是會不自覺地虛構自己的生活，這幾乎無法避免──就像彈吉他手指會長繭，抽煙會導致咳嗽一樣。
史塔克的出生過程，其實和《時人》雜誌上的記載完全不同，並沒有什麼神祕的原因才讓他用鉛筆寫下史塔克的書，那只不過是種儀式罷了。作家和運動員一樣，很容易迷信固定的儀式。如果棒球選手穿了同樣的襪子或走上投手丘前劃了個十字，而那天正好球打得不錯的話，他們便會一直持續同樣的行為；而成功的作家也相同，這類小習慣會變成一種避免失敗的儀式……通常被稱之為作家的心理障礙。
其實喬治．史塔克之所以用鉛筆寫作的原因很簡單：賽德忘了帶打字機色帶到城堡岩的夏季別墅。他手邊沒有打字機色帶，但又有相當強烈的創作欲，於是在抽屜裡翻來翻去，最後才找到了筆記本和一些鉛筆──
＃
那年，因為還有課要上，所以比往年還晚去城堡岩──那堂課叫什麼來著？創造性思維，蠢課程。那年七月底，我還記得我在樓上的書房裡，訝異的發現竟然沒色帶可用。見鬼！我還記得麗茲甚至忘了帶咖啡豆──
（家就在開始的地方）
※※※
在告訴《時人》雜誌的麥克．唐納森關於喬治．史塔克半虛構的出生過程時，他想都沒想就把地點改成了魯德羅的家，因為魯德羅的家才是他主要的寫作地點──把場景擺在這裡相當正常，尤其當你像寫小說般虛構出真實場景時。但這裡不是喬治．史塔克的出生地，他不是在此首次透過賽德的雙眼看這世界，雖然賽德的確是在這裡寫下大多數的小說，度過大部分共享軀體的生活。
（家就在開始的地方。）
在這裡，家指的是城堡岩。城堡岩同時也是家鄉公墓的所在地。賽德認為，就在兩星期前的家鄉公墓裡，喬治．史塔克第一次有了自己的肉體。
接著，十分自然地（他知道這是難以避免的），另一個問題出現了，是個非問不可的問題，他聽到自己大聲問著：「為什麼你非得再寫小說不可呢？」
他放下手，讓筆尖落在紙上。那麻木感又回來了，就像把手泡到清澈但寒冷的水中一樣。
手再次抬起，翻開新的一頁。又落下，撫平本子……但這次沒有馬上開始。賽德以為這回的聯繫已結束了，但此時鉛筆又動了起來，像是有著自己的生命……還活著，卻受了重傷，它猛力一拉，畫了條像逗號的線，又一拉，畫出個破折號，然後寫著：
□□□
喬治 史塔克 喬治 喬治．史塔克
沒有鳥 喬治．史塔克
※※※
好。你能寫出你的名字，還可以否認麻雀的存在，很好，但為什麼要再寫小說呢？這有那麼重要嗎？重要到非殺人不可？
□□□
如果不寫我會掛點。
※※※
鉛筆如此寫道。
「什麼意思？」賽德問，但他卻希望一切就這麼簡單。就這樣？他認為是的，特別對作家來說更是如此。天哪，對現實中的作家而言，除非寫作，否則他們等於失去了存在的證明，或覺得自己根本沒存在過……對於像厄內斯特．海明威這類作家來說，寫作和存在本來就是同一件事，不是嗎？
鉛筆顫抖著，然後在下面又劃了條潦草的長線，看起來像是扭曲過後的聲音波紋圖。
「快回答，」賽德低聲說，「你是什麼意思？」
□□□
粉身 碎骨
※※※
鉛筆寫著。字變得又歪又斜，只能勉強辨認。鉛筆猛力往上一拉，在他手上擺動著，他的手指就像蠟一樣白。（如果再用力點，）賽德想著，（鉛筆一定會斷掉。）
□□□
失去
失去必要的凝聚力
沒有鳥 他媽的沒有鳥
啊狗雜種離開
我的腦袋
※※※
突然他手臂往上抬起，同時，那隻麻木的手快速地彈了一下鉛筆，就像在舞臺上表演的魔術師用手指彈撲克牌一樣，鉛筆這回不在他的指縫中，而是被握在拳頭裡，彷彿一把匕首。
他往下揮去──史塔克往下揮去──突然間，鉛筆刺進了他左手拇指和食指間，筆尖幾乎穿過了肉，鉛筆整枝折斷，鮮血流了出來。突然，那股力量消失了。他的手就放在桌上，上面插著鉛筆，劇烈的痛楚蔓延開來。
賽德將頭向後一仰，緊緊咬住牙關，忍耐不讓疼痛的叫聲從喉嚨裡逃竄出來。
3
書房旁有個小浴室，當賽德覺得自己能站起來時，走了進去，藉刺眼的日光燈檢查手上的傷口，他的手抖得厲害。傷口像是彈孔──圓形傷口周圍有一圈又黑又亮的鉛，看起來像是火藥的殘留物。他將手翻過來，看到手掌另一側有個跟針頭差不多大的紅點，那是折斷在裡頭的筆尖。
（差點就穿了個洞。）他想著。
他用冷水沖洗傷口，一直沖到手都麻了，才從櫃子裡拿出一瓶雙氧水。他發現左手根本無力握緊瓶子，於是用左臂把它夾在身上，扭開蓋子。接著，他把雙氧水倒進傷口中，看著液體變成了白色泡沫，咬緊牙關忍住那股痛苦。
他把雙氧水放回去，又把其他瓶子一個個拿了出來，看著上面的標籤。兩年前他滑雪時摔了一跤，常常背痛得厲害，胡默醫生替他開了止痛藥。但他只吃過幾片，因為他發現這些藥會打亂他的睡眠習慣，使他難以寫作。
他終於找到了那瓶藥，就在一罐刮鬍膏的後面，這瓶刮鬍膏至少擺了有一千年。賽德用嘴咬開瓶蓋，倒出一顆藥來。他考慮著是否該多拿一顆，最後決定算了，藥效太強了。
（也許早就過期了，也許最後你會全身痙攣而非去醫院不可，結束這個可笑的夜晚──你覺得這樣如何？）
但他決定冒險。手的確很痛，簡直讓人無法忍受。但是醫院……他又看了看手上的傷口，心想，（也許我該去包紮一下，但我要是真去該死的醫院可就完了，這幾天人們簡直把我當成瘋子一樣，我受夠了。）
他又倒出四顆止痛藥，塞進口袋裡，把藥瓶放了回去。他把ＯＫ繃貼在傷口上。瞧瞧這傷口，他想著，（你不知道這該死的有多疼。史塔克設了個陷阱對付我，就設在腦子裡，而我正好自投羅網。）
真是如此嗎？賽德不清楚，也不確定，但他只知道：他再也不想做這種事了。
4
當賽德終於能控制自己後──或只是接近能控制──將日記本放回抽屜，關上書房的燈，朝樓梯走去。他在樓梯前的走廊停了一會，仔細聆聽著，孩子們很安靜，麗茲也是。
止痛藥顯然還沒過期，賽德的手開始沒那麼痛了。如果他不小心彎了手掌，一定會痛得大叫，但只要小心點，倒還能忍住。
（唉，明天早上一定會很痛，好傢伙……你該怎麼向麗茲解釋呢？）
他不知道該怎麼說，也許說出實情……或部分實情，她似乎總能一眼就看穿他的謊言。
沒那麼痛了，但震驚的餘波仍在──全都還在──讓他覺得自己今晚可能很難入睡，於是他走到一樓，透過客廳那薄薄的窗簾往外望去，州警巡邏車仍停在他們私人車道上，他可以看到車裡閃爍的煙頭。
（他們就這麼坐在那裡，）他想著，（連鳥群也沒驚動他們，也許除了在我腦裡，根本沒有麻雀存在。畢竟，這些傢伙的薪水就是為人解決麻煩賺來的。）
這是個很有吸引力的想法，但書房在房子的另一面，那裡的窗口從車道上看不到，連車庫也是，所以不管怎樣，警察都看不到那群麻雀，至少只要車停在那裡就不行。
（但牠們飛起來時呢？你想告訴自己，他們壓根沒聽到翅膀揮動的聲音？你至少看到了一百隻麻雀，賽德──也許是兩、三百隻。）
賽德走出門外。才剛打開廚房的紗門，兩個警察就從車裡走了出來，他們非常強壯，動作像美洲豹一樣敏捷。
「他又打來了，貝蒙特先生？」從駕駛座走出來的警察問，他名字是史蒂文斯。
「沒有，」賽德說，「我剛才在書房寫作，好像聽到一群鳥飛起來的聲音，我覺得有點奇怪。你們聽到了嗎？」
賽德不知道從乘客座那頭下車的警察叫什麼名字，他很年輕，有著一頭金髮，一張圓潤而天真的臉孔，看起來很好相處。「我們聽到也看到了，」他說，指著月亮，「牠們飛過月亮，那可真是一大群麻雀，牠們很少會在晚上飛的。」
「你覺得牠們是從哪來的？」賽德問。
「老實說，」圓臉警察說，「我不知道，我的鳥類觀察報告不及格。」
他笑了，但另一個警察沒有。「你好像有點不安，貝蒙特先生？」他問。
賽德直盯著他。「對，」他說，「最近每晚都這樣。」
「我能為你做點什麼嗎，先生？」
「不用了，」賽德說，「我想不必了。我只是好奇而已。晚安了，各位。」
「晚安。」圓臉警察說。
史蒂文斯只點了點頭。他的眼神明亮而不帶表情。
（那傢伙認為我有罪，）賽德想，往門口走去。（有什麼罪？他不知道，可能也不關心，但他的臉就是一副人人都有罪的表情。誰知道呢？也許他是正確的。）
他關起門並上了鎖，走進客廳，又往外望去。圓臉警察已回到車中，但史蒂文斯仍站在駕駛座的門旁，有那麼瞬間，賽德覺得史蒂文斯似乎在直視他的雙眼。當然，這是不可能的，由於窗簾拉上了，史蒂文斯只能看到模糊的輪廓……如果他真能看到什麼的話。
但那感覺仍留在腦海裡。
賽德在薄窗簾上拉起厚窗簾，然後走向放酒的小櫃子。他打開櫃門，拿出一瓶烈酒，看了很長一段時間，又把它放了回去。他很想喝酒，但在這個時候開始猛灌酒，那也太奇怪了。
他走到廚房，倒了杯牛奶，小心翼翼的不讓左手彎曲，傷口像是被火燙過一樣。
（剛開始史塔克還迷迷糊糊的，）他邊喝著牛奶邊想。（但持續不久──他很快就清醒過來了，這實在有點嚇人──剛開始時的確是迷迷糊糊的。也許他睡著了。也許夢到了蜜莉安，但我不這麼認為。我窺探到的事情具有連貫性，不可能是夢，也許是回憶，喬治．史塔克的回憶，在那裡，所有事情都寫得清清楚楚，整齊地擺在各自的位置上。我猜如果換成他偷聽我──就我所知，他可能早就這麼做了──他也會發現同樣的東西。）
他喝著牛奶，看著食物儲藏室的門。
（我想知道能不能進入他清醒時的思想……清醒時的。）
他覺得這肯定行得通……但也會使他再次受傷。下次可能不是鉛筆刺進手裡，而是拆信刀刺入頸子裡。
（他不能這麼做，他還需要我。）
（對，但他是個瘋子，瘋子常搞不清什麼才是對他們有利的。）
他看著食物儲藏室的門，考慮著該怎麼走進去……然後再從那裡走到外面，房子的另一面。
（我能控制他做些什麼事嗎？就像他控制我一樣？）
他回答不出來，至少現在無法回答，任何失敗的實驗都可能會害死自己。
賽德喝完牛奶，把杯子洗淨後放了回去。然後他走進食物儲藏室。在裡頭，右邊架子上擺著罐頭食品，左邊架子上則是紙包裝的食品，一個上下兩扇可分別開關的門就通往後院的草坪。他打開鎖，推開了上下兩扇門，看到野餐桌和烤肉架就擺在那，像是沉默的衛兵。他走到外頭的柏油路上，這小路繞著房子的這面，一直與前方的馬路相通。
那條小路在月光下就像黑色玻璃一樣閃閃發光，他甚至還能看到有些白色的污點在上面。
（那肯定是麻雀屎。）他想著。
賽德沿著小路慢慢走著，一直走到書房的窗戶下方。有輛卡車從地平線上出現。急駛下十五號公路，有那麼瞬間，車燈照亮了草坪和小路的路面。就是這一閃，賽德看到了兩隻麻雀的屍體就躺在小路上──三叉狀的爪子從一堆羽毛中伸了出來。然後卡車離開了。月光中，麻雀的屍體變回了不規則的一片陰影──如此而已。
（牠們是真的，）他又開始想著。（那些麻雀真的存在。）那股莫明的恐懼又回來了，不知為何讓他感到骯髒。他試著握緊拳頭，左手傷口差點讓他痛得大叫，止痛藥的藥效已經過去了。
（牠們就在這裡，牠們是真的，怎麼會呢？）
他不知道。
（是我召喚牠們來的，還是我憑空創造出牠們的？）
他不知道。但他只確定一件事：今晚出現的麻雀，還有之前恍惚狀態時的麻雀，可能只是所有來麻雀中的一部分，小小一部分。
（別再來了，）他想著，（拜託，別再來了。）
但他懷疑這與他的意願無關，這才是令人恐懼的地方：他引發了自己潛在的能力，卻又無法控制。就這檔事而言，控制這個字眼只不過是個笑話。
他相信在一切結束前，牠們還會回來的。
賽德打了個冷顫，像小偷一樣溜進食物儲藏室，鎖上了門，然後帶著疼痛的手傷上床。在上床前，他又用廚房的自來水吞下一顆止痛藥。
他上床時沒吵著麗茲。過了一會，他逃進夢鄉裡，斷斷續續睡了三個小時，不停做著惡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