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逃亡的賽德
1
（假裝你是在寫書，）他想著，朝左轉向學院大街。（假裝你是書中的一個角色。）
這是個很有魅力的想法。他的心中充滿恐慌──就像龍捲風肆虐一樣，所有值得一試的計畫都變成了碎片在裡頭飛舞著，像是被撕碎的風景畫。但是想到可以假裝這一切不過是本無傷大雅的小說，他能夠指揮自己，甚至指揮故事中其他的角色（像是哈里遜、曼徹斯特──），彷彿坐在燈光明亮的書房裡，手邊放著一瓶冰過的百事可樂或一杯熱茶，在紙上隨意號令筆下的角色……一想到這，他腦中的龍捲風便停息了。一些無用的東西隨之離去，只留下可行的想法……他發現自己能容易地將這些想法拼湊起來，就連該如何下手都想好了。
（最好能一舉成功，）賽德想著。（要是失敗的話，便會落個保護性質的監禁，而麗茲和孩子們可就在劫難逃了。）
但麻雀又是怎麼回事？麻雀究竟是為誰而來的？
他不知道。羅利說牠們是靈魂擺渡者，是活死人的領路人，這的確符合事實，相當符合。因為狡猾的喬治活了過來，但他早就應該死了……甚至都腐爛了，所以麻雀很符合這點……但也並非完全如此。如果是喬治從
（死亡的國度）
不知哪裡引來的麻雀，那他又怎麼會不知道牠們的事呢？他怎會不記得自己寫下的那句「麻雀又開始飛舞了」呢？他用鮮血在兩樁命案現場的牆上都這麼寫過。
「因為那是我寫的。」賽德喃喃自語著，想起了日記本上的內容，那是他即將進入恍惚狀態時寫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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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麻雀是屬於我的嗎？
答：沒錯。
問：那到底是誰寫的？是誰用血寫下的？
答：知道的人……我是知道的人。我是擁有麻雀的人。
※※※
突然，幾乎所有的答案都浮現在他腦中──驚人的，不可思議的答案。賽德發出一長串充滿顫抖的呻吟聲。
□□□
問：是誰讓喬治．史塔克復活的？
答：擁有麻雀的人，知道麻雀的人。
※※※
「這並非出自我的意願！」他喊著。
真的嗎？真是如此？他不是也挺喜歡喬治．史塔克那簡單、殘暴的性格嗎？難道自己從未尊重喬治，一個絕不笨手笨腳的男人？從不畏懼酒櫃裡的惡魔，一個堅強的男人？一個無妻無子，沒有任何牽掛的男人？一個對生命中所有困境都直接反擊的人？
一個因擁有黑暗而對黑暗無所畏懼的男人？
「沒錯，但他是個狗雜種！」賽德在悶熱的車子裡大叫著。
（對──但那也是如此吸引你的一步分，不是嗎？）
也許賽德從未真正創造出喬治……而是他心中的某種慾望讓史塔克復活了，這的確很有可能？
──問：如果是我擁有麻雀，我能使喚牠們嗎？
沒有回答。他覺得自己遲早會知道答案，他能感覺答案就在那裡飛舞著，但他一時還抓不住它。賽德突然害怕自己會拒絕這答案，因為他還挺喜歡史塔克的，甚至有點不希望史塔克死掉。
（我是知情的人。我是擁有的人。我是這一切的始作俑者。）
他在路口的紅綠燈停了一會，然後沿著二號公路朝班格爾和魯德羅駛去。
羅利是他計畫中的一部分，但他卻對這部分完全沒把握。如果他真甩掉了警察，卻發現羅利早已離開學校，那該如何是好？
他不知道。
如果羅利還在，卻不肯幫他，那又該怎麼辦？
他也不知道。
（當我遇到麻煩時，我將會破釜沉舟，不惜一切。）
而這些事就要發生了。
他從黃金大廈的右邊駛過，黃金大廈是棟長形建築，由訂製的鋁合金所搭建，上頭塗了層難聞透頂的漆，四周附近十幾畝的空地全都擺滿了廢棄車輛。那些車子上頭的擋風玻璃反射著灰濛濛的陽光，像是一大片白色的星光。現在是星期六下午──離那通電話已過了二十分鐘，麗茲和那個惡魔可能已在朝城堡岩去的路上。雖然黃金大廈中可能還有一、兩個店員在賣汽車零件，但賽德認為廢車場裡肯定沒人。大概有兩萬臺破損程度不同的汽車就停在那裡，雜亂地排成十幾列，他將要把車子藏在這裡……非這麼做不可。這臺車的高度和人的肩膀一樣，像個巨大的盒子，灰色車體兩旁還塗著發亮的紅漆，相當引人注目。
路標上寫著：「校區，請減速慢行。」賽德突然感到有根燒紅的鐵絲刺進他的內臟裡。就在這裡了。
他看了看後照鏡，看到那臺普利茅斯仍跟在後頭，中間隔了兩輛車。這比他想像中差了點，但也只能如此了，其餘的就靠運氣與出奇制勝吧。他們從未想過他會逃走。為什麼他要逃走呢？有那麼一刻，他突然不想逃了。如果他停下車，會怎麼樣呢？當他們跟著停車，哈里遜下車問他發生什麼事時，他會告訴他們：「事態嚴重，史塔克抓走了我的家人，麻雀也選在空中盤旋，你可以看到牠們。」
（他說他殺了那兩個留下來的警察。我不知道他怎麼辦到的，但他說他殺了他們……而且我……我相信他所說的一切。）
賽德的確深信不疑，這就是要命的地方，也是他不能停車求救的原因。要是他做了什麼蠢事，史塔克馬上就會知道。他不認為史塔克能完全讀出他的思想，至少不能像笑話集或科幻片裡外星人能看穿地球人的思緒，但他能「聽到」賽德……能清楚的知道賽德想做什麼。也許他還能出奇制勝──只要能弄清楚，那該死的麻雀到底是怎麼回事──而現在他只能先按計畫行事。
前提是，如果他能成功的話。
這裡是校區的十字路口，一如往常，車流相當擁塞。多年來，這裡有許多車禍，大部分都因人們忘了這是個輪流穿越的十字路口，而老是橫衝直撞。每當事故發生，憂心忡忡的家長們，總會寄出許多郵件，要求鎮公所在十字路口裝上紅綠燈，而每次收到信後，鎮公所便會發表聲明，說「正在檢討」是否要裝紅綠燈……之後就沒消沒息，直到車禍再次發生。
賽德進到長長的車陣中，等著通過十字路口往南方開去，他向後看了一下，確定棕色的普利茅斯仍在兩臺汽車後頭跟著，然後看著十字路口混亂的車陣。他看到一輛載滿藍髮女郎的車子差點撞上一對年輕夫婦開的Z型貨車，Z型貨車裡的那位太太向藍髮女郎大聲怒罵。他發現當自己由北朝南穿過路口後，會有一輛長長的牛奶車由東向西駛過，這是個大好機會。
他前方的車開過路口，賽德隨之前進到路口處。那根燒得通紅的鐵絲又刺進了他的肚子。他又看了看後照鏡，哈里遜和曼徹斯特仍跟在兩臺車後方。
兩輛汽車從他面前交叉而過。載他左方，牛奶車開到了路口。賽德深吸一口氣，穩穩的將車開過十字路口。一輛往北方去的小貨車在另一條車道上從他車旁駛過。
他心裡有一股難以抑制的衝動──甚至是需求──想要猛踩油門，但現在那只會把自己撞個粉身碎骨。最後，他以時速十五哩的校區速限平穩的向前駛去，眼睛直盯著後照鏡，那臺普利茅斯仍在等著穿越路口，排在兩輛車後頭。
（嘿，牛奶車！）他全神貫注地想著，彷彿自己只要光憑意念就能讓那臺車駛過路口……就像他憑意念就能驅使小說裡的人事物一樣。（牛奶車，就是現在！）
牛奶車真的往前走了，它緩緩地開過十字路口，像個機器打造的貴婦人。
當它擋住後照鏡中的普利茅斯時，賽德用力踩下油門。
2
往前不過半條街就有了右轉的機會，賽德轉了進去，以四十哩的時速開進一條狹窄的小街道，一面祈禱著千萬別有孩子突然衝到馬路中間撿球。
當他發現這似乎是條死路時，感到一陣憤怒，後來才發覺原來還能右轉──岔路被轉角那戶人家高高的籬笆遮住了一大半。
他在路口緊急煞車，猛地向右轉去，輪胎發出了輕微的摩擦聲。往前一百八十碼後，他又右轉一次，迅速將車開往這條街與二號公路的交叉處。他現在已回到距離剛才那個十字路口北方四分之一哩的路上。如果牛奶車在他右轉時擋住了他們的視線，就像他所希望的那樣，那麼棕色的普利茅斯現在仍繼續沿著二號公路往南走。他們也許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雖然賽德認為哈里遜沒那麼蠢。也許曼徹斯特是，但哈里遜則否。
他朝左方轉去，看準了沒車經過的短暫空隙衝過路口。一輛朝南開去的福特汽車不得不緊急煞車，當賽德從他前方橫越過去時，司機還憤怒地朝賽德揮著拳頭。賽德再次用力踩下油門。要是有巡警看到他公然超速，那可就完了。他不能再耽擱了，必須把這輛又大又顯眼的車子盡快駛下公路。
距離回到廢車場有半哩路程。賽德一面開車，一面盯著後照鏡，看普利茅斯是否會再度出現。當他轉進黃金大廈時，還是沒見到那臺普利茅斯。
他慢慢將車開進門內。一塊骯髒的白色招牌上寫著褪色的紅字：閒人莫入。要是平日，他肯定會被馬上發現並趕了出來，但今天是星期六，而且正值午餐時間。
賽德將車開進通道，兩旁疊著廢棄的車輛，有兩層樓那麼高。壓在最下方的車子已變了形，像是正慢慢沉入地底。地上到處是黑色的油漬，原本應該寸草不生，但卻長滿了茂密的青草，長得高高的向日葵無聲擺動著，像是核彈爆炸後的倖存者。一株高大的向日葵從一輛食品運輸車破碎的擋風玻璃中長出，這臺車像條死狗一樣朝天躺著。向日葵毛茸茸的綠色根莖就像握緊的拳頭似地纏在輪胎上，另一隻拳頭則握住一臺舊凱迪拉克引擎蓋，就疊在食品運輸車上頭。向日葵像是怪物又黑又黃的眼珠，直盯著賽德不放。
這是個占地廣大而且死寂的汽車墳場，賽德感到一陣毛骨悚然。
他將方向盤向右轉，接著又向左轉。突然，他發現這裡四處都是麻雀，牠們站在車頂、車廂和佈滿油污的破發動機上。他看到有三隻麻雀在盛滿水的車輪殼中洗澡，當他駛進時牠們時，牠們並未飛走，而是停在原地，用小小的黑眼珠直視著他。一塊擋風玻璃靠著一輛破普利茅斯，上面也停著一排麻雀。他就在離牠們三呎處駛過，牠們不安地拍拍翅膀，但並未飛走。
（活死人的領路人，）賽德想著。手伸至額頭上的白色疤痕，開始不安地揉著。
當他經過一臺大發轎車時，看到擋風玻璃上有個像被隕石砸出的洞，從洞裡看去，他看到儀表板上有一灘乾涸的血跡。
（那洞不是隕石砸的，）他想著，感到一陣反胃與暈眩。
而一大群麻雀就站在大發轎車的前排座位上。
「你們到底想對我做什麼？」他聲音沙啞地問，「你們到底天殺的想幹嘛？」
他內心深處似乎聽到了些什麼，聽到了牠們的回答：（不，賽德──是你想要我們做什麼？你是擁有我們的人，你是始作俑者，你是知曉一切的人。）
「我他媽什麼也不知道。」他低聲說。
在這排廢棄車輛的盡頭，有輛新型的克萊斯勒，車頭前半部已被人拆去，就在這臺車的前方有片空地。賽德將車開進去，然後下車。賽德從這頭往另一頭望去，覺得自己像是迷宮裡的白老鼠。這裡有股難聞的汽油和機油味，四周安靜無聲，只有遠方二號公路上車子駛過的聲音。
麻雀從四面八方看著他──這是這群褐色鳥兒一次無聲的聚會。
突然間，牠們同時展翅飛起──成千上百隻麻雀同時行動，空中盡是翅膀的拍動聲。牠們一同飛上空中，然後朝西飛去──朝城堡岩的方向飛去。突然他又感到有一股蠕動……這回是在皮膚裡頭。
（我們還要互相窺視心靈嗎，喬治？）
他開始低聲唱起鮑布．狄倫的歌：「約翰．韋斯利．哈丁是窮人的朋友……他邁步時，總是雙槍在手……」
那種蠕動、癢的要命的感覺似乎更強了，主要集中在他左手傷口那裡。也許他錯了，這也許只是他的想像，但賽德卻似乎能感受到史塔克的憤怒……與挫折。
「和電報傳來的同一時間……他的大名引起迴響……」賽德低聲唱著。前方盡是油漬的地面上，有個生鏽的發動機底盤，像是扭曲的銅像殘骸，不太引人注目。賽德將它拾起，回到自己的車旁，同時仍斷斷續續唱著「約翰．韋斯利．哈丁」，想起了那隻與歌同名的浣熊。如果他砸了自己的汽車，做好偽裝，這樣至少能延後他們發現這臺車的時間，而說不定麗茲和孩子們就靠這些時間死裡逃生。
「沿著村莊……說聲抱歉，我的傷比你還嚴重……他開了許多門……」賽德將發動機底盤仍向車門，砸出個臉盆大小的凹痕。他再度撿起底盤，走到車頭處，將它扔向水箱護罩，但力氣用得太大，把肩膀弄疼了。塑膠被砸得四處飛舞。賽德打開引擎蓋，微微掀起，這臺車就像在猙獰地微笑著，變成了廢車場中的最新產品。
「……但我聽說他從不傷害誠實的人……」
他再次扔出底盤，隨著一聲巨響，砸毀了擋風玻璃，這讓他有點心痛，雖然心痛在這種情勢下未免太過荒唐。
他認為這輛車就和其他破車一樣，再也不會引起人們注意了。
賽德踏上離開的通道。他在第一個路口右轉，準備回到入口和旁邊的零件行那裡。當他進來時，曾看到門口的牆上有具公用電話。才走到一半，他便停了下來，歌也不唱了。他歪著頭，像是在傾聽什麼。其實，他是在聽自己身體裡的聲音。
那股蠕動、奇癢無比的感覺消失了。
麻雀走了，喬治．史塔克也走了，至少目前如此。
賽德笑了笑，開始加快腳步。
3
在電話響兩聲後，賽德開始冒起汗。如果羅利還在辦公室，他現在早就該接起電話了。英數大樓的辦公室坪數可不大。他還能打給誰？還有誰能幫他呢？他毫無頭緒。
當電話響到第三聲時，羅利總算接了電話：「你好，我是德萊塞斯。」
賽德一聽到羅利那因吸煙而變粗的聲音，便閉上眼睛，鬆了一口氣地靠在零件行冰涼的鐵皮牆上。
「喂？」
「羅利。我是賽德。」
「嗨，賽德。」羅利似乎並不驚訝，「忘記什麼了嗎？」
「沒有，羅利。我有麻煩了。」
「繼續說。」羅利說完，便等著賽德說下去而沒再開口。
「你知道那兩個……」賽德猶豫了一會，「那兩個跟我的傢伙是什麼人嗎？」
「知道，」羅利的語氣相當平靜地，「保護你的警察。」
「我把他們甩掉了，」賽德說。這時，有輛汽車開進黃金大廈的顧客停車場裡，他聽到車子的聲音後迅速回頭看去。那一瞬間，他以為自己看到了棕色的普利茅斯……但那是臺外國車，他以為的棕色，其實是深紅色，由於沾滿了灰塵，讓顏色變得暗淡。同時司機正好轉過身來。「至少我希望我甩掉他們了。」他猶豫了一會。現在情況緊急，他必須馬上做出選擇。都到這步田地了，其實也說不上是什麼選擇，因為他根本別無選擇。「我需要你的幫助，羅利。我需要一臺他們沒見過的車。」
羅利沉默不語。
「你說過如果我需要幫忙，可以儘管告訴你。」
「我知道自己說過什麼，」羅利溫和地回答說，「我也記得我說過，如果那兩個傢伙是為了保護你，那麼你應該盡量和他們合作，那才是明智的決定。」他停了一會，「我想你顯然沒接受我的忠告。」
賽德差點脫口而出：（我不能聽你的忠告，羅利。因為劫持我妻子和孩子們的傢伙會殺了他們的。）他沒說出真相，並非怕羅利覺得他是個瘋子：大學教授對精神失常的看法比一般人要靈活得多，他們甚至沒有任何對精神失常的認知。他們寧可認為有些人就是比較怪或怪透了，也不願說他們是精神失常。他沉默以對的原因，是因為羅利．德萊塞斯是個意志堅定的人，不管賽德說些什麼也無法使他信服……更何況多加解釋只可能會搞砸這一切……但是，羅利雖然意志堅定，卻也是個心地善良的人……同時還很勇敢……賽德認為羅利一定對警察和麻雀的事很感興趣。最後，賽德認為──甚至只是希望──保持沉默才是最好的應對方式。
不過，等待羅利回答的這段時間仍相當難熬。
「好吧，」羅利終於開了口，「我把車借你，賽德。」
賽德閉上雙眼，不得不挺直膝蓋，以免自己跪倒在地。他用手擦了擦脖子，手上沾滿了汗水。
「要是車子壞了，你得負責修理費，」羅利說，「如果你是個通緝犯，保險公司可不會幫我付修理費。」
通緝犯？就因為他從無法保護他的警察手上逃走？他不知道這是否會讓他成為通緝犯。這問題很有趣，也值得思考，但得等到他不像現在這麼焦慮或恐懼時再說。
「你知道我會的。」
「我還有個條件。」羅利說。
賽德又閉上眼睛，這回是因為感到挫折：「什麼條件？」
「事情結束後，我要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羅利說，「我要知道你為什麼會對麻雀的民間傳說感興趣，還有為什麼當我告訴你靈魂擺渡者的涵義時你的臉色發白。」
「我臉色發白嗎？」
「白得像紙一樣。」
「我會告訴你的，」賽德笑著應允，「你也許只會相信其中的一小部分。」
「你在哪裡？」羅利問。
賽德說了，並叫他盡快趕來。
4
他掛上電話，走回門內，坐在一臺校車大大的保險槓上，這臺校車不知為何斷成了兩半。當你等人時，這顯然是個好位置。從公路上看不見他的模樣，但他只消探出身子便可看到零件行前的停車場。他四處張望著，尋找麻雀的蹤影，但一隻也沒有──只有一隻又肥又大的烏鴉，正在廢車場的通道裡漫不經心地啄著閃亮的金屬碎片。一想到半小時前才和喬治．史塔克進行了第二次交談，他便有種不真實的感覺，似乎那已是幾個小時前的事了。儘管他憂心忡忡，但仍然感到一陣睡意襲來，就像上床時間已到。
跟羅利通話的十五分鐘後，那種奇癢無比的感覺又出現了。他再度唱起「約翰．韋斯利．哈丁」，一、兩分鐘後，那感覺消失了。
（也許只是心理因素，）他想著，但他清楚並非如此。那感覺就像喬治想在他心中穿孔，但賽德注意到了，於是對此有所提防。他猜應該還能用其他方法與史塔克接觸，也許還非得嘗試不可……但那意味著將會再次召換出麻雀，而他並不想這麼做。再說，雖然他上次成功窺探了喬治．史塔克的內心世界，最後卻只落得用鉛筆刺傷自己左手的下場。
時間過得很慢。二十五分鐘後，賽德開始懷疑羅利是否改變主意，不會來了。他從保險槓上站了起來，站在廢車場和修車場之間的門口，已經完全不在乎別人能否從公路上看到他。他開始認真考慮，也許該試著冒險搭便車才行。
他決定再打給羅利，才走到一半，一輛灰色的福斯汽車開進停車場。他馬上認了出來，連忙朝車子跑去。他想到羅利擔心保險公司不願賠償的事情，不禁感到一陣好笑。他認為自己能馬上算出這輛車值多少錢，退一打汽水瓶的錢就夠付它的修理費了。
羅利在零件行旁將車停下，走出車外。賽德驚訝地發現，他的煙斗竟然點著了，還吐出大堆的煙霧，要是在一間密閉的房間裡，那一定很嗆人。
「你不該抽煙的，羅利。」這是他所能想出的第一句話。
「你也不該逃跑。」羅利神情嚴肅地回答。
他們兩個相互對望，同時大笑起來。
「你要怎麼回去？」賽德問。他原本應該立刻跳入車裡，沿著漫長而彎曲的公路，駛向城堡岩。但事情到了這步田地，他總覺得該說些什麼才是。
「叫計程車吧，」羅利說，看著四周的廢棄車輛，「我猜計程車一定常到這裡載那些丟車的人。」
「我給你五塊──」
賽德從口袋裡拿出錢包，但羅利揮了揮手。「我身上有，」他說，「還有四十塊呢。比莉讓我帶著那麼多錢四處跑，連個保鏢也沒有，真是不可思議。」他吸著煙斗，然後把它從嘴邊拿開，朝著賽德微笑，「但只要一有空，我會再拿計程車收據跟你報帳的，賽德，別擔心。」
「我還怕你不會來了。」
「我在雜貨店停了一會，」羅利說，「買了些你可能用得著的東西，賽德。」他將身體探進車內（車子看來就快被壓垮了），一面嘀咕著，一面吐著煙霧，翻找了一會後，拿出一個紙袋。他將紙袋遞給賽德，賽德往內看去，裡頭有著墨鏡和一頂紅色棒球帽，正好能遮住他的髮型。他抬頭看了看羅利，心裡非常感動。
「謝謝你，羅利。」
羅利擺了擺手，朝賽德神祕地笑著。「我才該感謝你，」他說，「這十個月以來，我一直在找藉口重新開始抽煙。倒霉事倒是有──我小兒子離婚、在湯姆．卡洛爾家玩牌輸了五十塊，但這些事都沒能……真正刺激到我，讓我重新開始抽煙。」
「這次可真夠刺激，」賽德說，打了個寒顫。他看了看手錶，已經快一點了。史塔克至少比他早出發一個小時，也許更多。「我得走了，羅利。」
「嗯──很急嗎？」
「恐怕是的。」
「我還有東西要給你──我把它放在上衣口袋裡，這樣就不會弄丟了，這不是在雜貨店買的，是我從辦公桌裡找出來的。」
羅利開始翻著他那一整年從頭到尾都穿著的運動服口袋。
「如果汽油指示燈亮的話，就算繞遠路也要去加個油。」他一面說一面找著，「否則熄火可就欲哭無淚了。啊！在這裡！我幾乎以為掉在辦公室裡忘記帶了。」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根木管。木管像賽德的食指一樣長，中間是空心的，一端有個缺口，看起來很老舊。
「這是什麼？」賽德接過來時如此問。但話才一出口，他便已知道答案，感到自己的思路更清晰了。
「鳥哨，」羅利說，從煙斗上方打量著他。「如果你認為有用的話，就帶著吧。」
「謝謝你，」賽德說，把鳥哨放進前胸的口袋。手還微微顫抖著，「也許派得上用場。」
羅利的雙眼在緊皺的眉頭下忽然瞪得老大，從嘴裡拿下了煙斗。
「我不確定你真的非用不可。」他用低沉而顫抖的聲音說。
「什麼？」
「看看你後面。」
賽德轉過頭，就在他看到以前，已經知道羅利看到了些什麼。
現在不是幾百或幾千隻麻雀了，廢車場方圓十英畝內的廢車上都覆蓋著麻雀，到處都是……賽德完全不知道牠們是什麼時候來的。
他們兩人用四隻眼睛看著麻雀，而麻雀們用兩萬或四萬隻眼睛回視，默默無聲地站在引擎蓋、窗臺、車頂、排氣管、水箱護罩、發動機、車骨上。
「天啊，」羅利的聲音更沙啞了，「靈魂擺渡者……這是什麼意思，賽德？這是什麼意思？」
「我才正要開始明白。」賽德說。
「天啊，」羅利說，雙手舉過頭，用力拍了拍手。麻雀們沒有任何動靜，牠們對羅利沒有興趣，只是直盯著賽德．貝蒙特瞧。
「去找喬治．史塔克，」賽德低聲說，就像是在麻雀耳旁講悄悄話，「喬治．史塔克，去找他。飛吧！」
麻雀同時飛上天空，像是一片烏雲，翅膀發出拍動的聲音，聽起來如同雷鳴聲，同時還吱吱喳喳地叫著。兩個站在零件行門口的人跑出來看著牠們。頭頂上空，黑色的麻雀群盤旋著，然後朝西方飛去。
賽德抬頭看著牠們，有那麼一刻，這景象和他第一次進入恍惚狀態時的幻覺融為一體，過去與現在結合，就像一條麻花辮般交織著。
麻雀飛走了。
「天啊！」一個穿著灰色技工服的人喊道，「你看見了嗎？那些鳥他媽的打從哪裡來的？」
「我有個比他好的問題，」羅利看著賽德說。他壓下自己驚訝的情緒，但顯然沒完全做到，「你知道牠們要去哪裡，你知道，對嗎，賽德？」
「當然，」賽德低聲回答，打開車門，「我也要上路了，羅利──我得走了。非常感謝你。」
「當心，賽德，小心點。沒人能控制死後的使者，至少無法長時間的控制──最後總難免要付出代價的。」
「我知道了。」
那臺福斯汽車的排檔桿抗議似的發出聲響，但最後還是聽話的移動了。賽德戴上墨鏡和棒球帽，然後朝羅利揮揮手，離開了。
他開上二號公路時，看見羅利步履蹣跚地走向公共電話，賽德想著：（現在我得努力不讓史塔克進到心中，因為我有祕密。也許我無法控制靈魂擺渡者，但至少我擁有牠們──或牠們擁有我──這點絕不能讓他知道。）
他換了二檔，羅利．德萊塞斯的車開始顫抖著加速，直到前所未有的時速三十五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