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何謂絲蚯蚓的宇宙?
有一種象徵性的夢,那種夢象徵一種現實。或者有一種象徵性的現實,有一種夢象徵那樣的現實。象徵也就是絲蚯蚓宇宙的名譽市長。在絲蚯蚓宇宙裡,乳牛要求鉗子並不奇怪。乳牛總有一天會得到鉗子吧。這是與我沒關係的問題。
可是如果乳牛想利用我而得到鉗子,那麼狀況就完全不同了。我簡直就是被放進一個想法不同的宇宙裡去了。被放進想法不同的宇宙,最傷腦筋的事是話變長了。我問乳牛:「為什麼你想要鉗子呢?」乳牛回答:「因為肚子餓得緊哪。」我問道:「為什麼肚子餓了就需要鉗子呢?」乳牛回答:「因為和桃樹的樹枝有關係呀」我問:「為什麼是桃樹呢?」乳牛回答:「因為我不是放棄電風扇了嗎?」真是沒完沒了。而且就在這沒完沒了的狀況下,我開始恨乳牛。乳牛開始恨我。那就是絲蚯蚓宇宙。大家要想逃出那樣的宇宙,就必須重新做一次別種象徵性的夢。
一九七八年九月的一個下午,那輛巨大的四輪車帶我進入的,正是那樣的絲蚯蚓宇宙的核心。總而言之,祈禱被否決了。
我環視周圍一周之後,不禁嘆了一口氣。確實是有嘆氣的價值。
◇
車子停在一個小高丘的中心。好像是車子上來的碎石子路從背後往前面延伸進去,彷彿故意弄得彎彎曲曲似的,一直通往遠處看得見的一個門。道路兩側絲杉和水銀燈像鉛筆插似的等間隔地排列著。如果慢慢走的話,走到門口大概要花十五分鐘。每一棵絲杉的樹幹上,都有數不清的蟬附在上面,好像世界正開始向末日滾落似地拚命鳴叫。
絲杉行道樹的外側是修剪整齊的草地,沿著山丘的斜面,一些滿天星或紫陽花或其他不知名的植物無止盡地零星生長著,一群白頭翁在草地上像心浮氣躁的流沙般從右邊往左邊移動。
山丘的兩側有狹窄的石階,從右邊下去是有石燈籠和水池的日本式庭園,從左邊下去則是個小小的高爾夫球場。高爾夫球場旁有一座色調像蘭酒葡萄乾冰淇淋似的休憩涼亭,對面有一尊希臘神話風的石頭雕像。石雕對面有個巨大的車庫,另一位司機正用水管沖洗著另一輛車子。雖然不清楚車子的種類,不過不是中古VW金龜車則可以確定。
我交抱著手臂,再一次環視庭園一周。沒話說的庭園,卻令人有點頭痛。
「信箱設在那裡呢?」為了慎重起見,我試著詢問。因為我想到每天早晚總要有人到門口去拿報紙。
「信箱設在後門。」司機說。這是當然的。當然應該有後門。
檢視完庭園之後,我轉向正面,抬頭望著聳立在那兒的建築物。
這怎麼說呢?是一幢極其孤獨的建築物。假定這裡有一個概念,而且這裡當然也有個小小的例外。然而隨著時間的經過,那例外卻像個斑點般擴大開來,而終於變成另外一個概念。然後其中又產生了一個小小的例外──用一句話來說的話,就是這種感覺的建築物,看起來也像是一個不明白前方目標卻盲目進化的古代生物一樣。
最初可能是一幢明治風的西洋建築。天花板高聳的古典玄關,和包圍著它的奶油色二層建築。窗戶是高高的舊式雙層窗。油漆是重漆過多次的。屋頂當然是銅板屋瓦的,排水管是羅馬式上水道般牢固的東西。這建築物並不差。確實令人感覺到一種古老時代優良氣質似的東西。
可是在那母屋右方,卻不知哪個輕浮的建築師又為了配合它而加建了同傾向、同色系的分幢。雖然用意不錯,然而那兩幢卻完全不搭配。正如在銀製平盤上裝了冰棒和花菜在一起一樣的感覺。就那樣幾十年的時光無為地流過,在那旁邊又加造了一個像是石塔一樣的東西。而塔頂上則設有裝飾用的避雷針。這便是錯誤的開端,或許應該讓雷電燒掉才對的。
從塔那邊伸出一座附有莊重屋頂的穿廊,一直線地與別館相連。這所謂的別館也是一幢奇怪的東西,不過至少它令人感覺到一貫的主題。可以稱為「思想的相反性」的東西。其中飄散著一種類似一頭驢子左右兩邊各放有同量的飼料桶,卻無法決定該從哪一邊開始吃,終於就那樣逐漸餓死之類的悲哀。
母屋的左手邊,和那成為對照,有一幢日本式的平房建築長長地伸出。有樹籬、有照顧得很好的松樹,高尚的走廊像保齡球道似地筆直延續著。
總而言之,光這些建築物,就像連續三片外加預告片的電影一樣,坐落在山丘上,那風景倒是滿有點可看性。如果那是為了吹醒什麼人的酒醉或睡意,而花了漫長年月有計劃地設計成的話,那企圖倒可以說完全成功了。不過當然,沒這個道理。在各式各樣的時代所產生的各式各樣的二流才能,與莫大金錢結合起來的時候,就完成這樣的風景了。
我一定是花了很長的時間,眺望庭園和屋宇。當我回過神來的時候,司機就站在我身旁,看著手錶。像是相當熟練的動作。相信被他載來的每一個客人,都和我一樣站定在相同的場所,以相同的驚呆樣子眺望著四周的風景。
「您要看的話,請慢慢看。」他說。「因為還有大約八分鐘寬裕的時間。」
「好大啊。」我說。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其他恰當的表現。
「有三千兩百五十坪。」司機說。
「如果有一座活火山倒是挺相稱的啊。」我試著說了一個笑話,但是不用說,笑話是行不通的。在這裡誰也不隨便說笑。
就這樣八分鐘過去了。
◇
我被帶進一間緊鄰玄關右邊四坪左右的西式房間。天花板離奇的高,牆壁和天花板之間的分界處,有一道雕刻的緣界。室內設有相當年代的莊重沙發和桌子,牆上掛著應該稱為寫實主義極致的靜物畫。蘋果、花瓶和刀子。也許用花瓶切割蘋果,然後用刀子削皮。蘋果的種子和芯只要放進花瓶裡就好了。窗上掛著厚布窗簾和蕾絲窗簾,兩層都用整齊的絲繩束起並固定在兩邊。從窗簾之間,可以看見庭園中比較美好的部分。地上鋪著枹木地板,閃著色調優雅的光澤。佔了地板一半的地毯,雖然色調老舊,但毛根倒真是十分緊密。
不錯的房子,真是不錯。
穿著和服的中年女傭走進屋裡,在桌上放了一玻璃杯的葡萄果汁,什麼也沒說就出去了。門在她身後喀嚓關上。然後一切又恢復安靜。
桌上放著和車子裡見過一樣的銀製打火機、香菸盒和菸灰缸。而且那每一件上面都刻有和剛才見過一樣的羊的圖紋。我從口袋拿出自己的附有濾嘴的香菸,用銀打火機點火,朝高高的天花板吐出煙。然後喝了葡萄汁。
十分鐘後門再度打開,一個穿黑色西裝的高個子男人走進來。男人既沒說「歡迎」,也沒說「讓您久等了」。我也什麼都沒說。男人默默在我對面坐下,略微歪著頭,好像要品鑑我的臉似的,看了一會兒。確實和搭檔說的一樣,男人沒有所謂的表情。
時間過去一陣子。